第三章(第2/3页)

多谢,多谢,我低声说,脸上带着微笑,心里止不住地狂喜。

说多谢就有点过了,这恰好证明你内心有多么虚伪、

自负。

真的吗?

再说说那个索尔维·加尔医师吧。公爵夫人晕倒了。观众席里有没有医生?那干瘦的家伙,修长、有力的手指,铁灰色的头发,不声不响,穿过受到惊吓的围观人群。几道简短的指令,不动声色却很霸气。不到五分钟,情况就得到了控制。面色苍白的公爵夫人脸上带着笑意,连声称谢。就这样,专家的诊断再次避免了悲剧的发生。胸腔里取出一副小小的假牙。衷心感谢默默无闻的人类公仆。公爵殿下赶到的时候,夫人已经平安无事。只见他掏出支票簿,在存根上写下“一千畿尼”的金额,以此聊表谢意。那医师笑着接过支票,然后把它撕得粉碎。这时,剧场的后排,一名蓝衣女子唱起了《愿你平安》和赞美诗。她越唱越大声,越唱越动情,歌声响彻了宁静的夜晚。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心潮起伏,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而加尔医师却只是笑笑,摇摇头,表示并不赞成。

够了,差不多了,我说。

我并没有被感动,而是继续赶路。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在东边升起,地面像中了魔咒似的,到处都开始热起来。在那迷蒙之中,一切都很美丽,很快乐,包括我自己。路边是一片片青草地,干涸、荫蔽的沟渠开始变得非常诱人。因为地热的炙烤,路面正在慢慢变硬,而走路也越来越费力。没过多久,我感觉离警局应该不远,所以不妨再休息片刻,等养足了精神再去完成任务。我停下脚步,往沟渠的阴凉处一躺,舒展开四肢。这是崭新的一天,沟渠上铺着柔软的嫩草。我一头栽下去,顿时就感受到太阳的威力。鼻孔里像是有一百万颗微粒,干草的气息,青草的气息,远处传来的花香,头枕大地的那种踏实感。这是崭新而明亮的一天,属于整个世界。鸟儿纵情欢唱,忙碌的蜜蜂从我头顶飞过——它们很少原路返回。我闭上眼,整个宇宙在飞旋,脑子里嗡嗡直响。躺了不一会儿,我就开始迷糊,然后渐渐坠入了梦乡。我睡了很久,一动不动,毫无知觉,正如睡在我身边的影子。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个矮小的男人坐在我身边,盯着我看。这人很古怪,叼着个古怪的烟斗,手一直在抖。眼神也很古怪,像是在提防着警察。这是双极不寻常的眼睛,结构上似无偏差,却无法直视笔直的物体。至于是否适合观看弯曲的物体,那就不晓得了。我知道,他别过头来是要监视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也无法与他对视。他个头很矮,穿着破衣烂衫,戴一顶浅橙色的布帽,头朝着我的方向,一声不吭,让人心里很忐忑。也不知在我睡醒以前,他已经观察我多久了。

千万小心。这人看着挺狡猾。

我一掏口袋,发现钱包还在。它光滑又温暖,就像好朋友伸出的手。既然没有遭抢,那我就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话,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顺便打听一下警局在哪儿。我心想,只要能找到黑匣子,我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帮助。我告诉他现在是几点几分,然后像他那样,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祝您好运。”我说。

“也祝你顺顺利利。”他冷冷地回道。

你问他叫什么,干哪一行,要到哪儿去。

“恕我冒昧,先生,”我说,“您是捕鸟的吧?”

“我不是捕鸟的。”他答道。

“补锅的?”

“不对。”

“打短工的?”

“不对。”

“拉琴的?”

“也不对。”

我困惑地朝他笑笑,接着说:

“我看您样子古怪,实在猜不出您的来历。您看着挺自在,可又像有什么心事。不知人生遭遇了什么困难?”

那人冲我喷了几口浓烟,隔着眼睛四周的毛发,仔细地打量我。

“人生?”他回道。“我宁愿不要这人生,”他说,“因为它实在没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放烟斗里抽。不能挡雨,抱在怀里又没什么感觉。你喝了一晚上的酒,兴致正高,于是扒了它的衣服,把它弄上床,可黑灯瞎火的,搂着它并不舒服。人生就是个错误,还不如没有的好。它就像床底下的尿壶,进口的熏猪肉。”

“这么好的天气,您跟我说这个。”我责怪道,“瞧这大太阳,把人的懒骨头都叫醒了。”

“像羽绒床垫,”他接着说,“像蒸汽机烘烤的面包。这就是你说的人生吗?人生?”

你跟他解释一下人生的苦恼,但更要强调人生的本质是甜蜜的、有希望的。

什么是甜蜜的?

像是春天的花朵,人生的荣耀与圆满,黄昏的鸟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些所谓的甜蜜。

“人生确实很不好懂,”我开始跟那怪人解释,“也很难说清楚。可是,如果您认为人生就是享乐,那我告诉您,在城里活着要比待在乡下好。据说在法国,有些地方的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您有没有发现,小猫咪总是活得很快乐。”

他愤愤地朝我看了一眼。

“这就是人生?多少人穷尽一生,想要了解它的真相,可等到最后,总算有所领悟,见鬼,还不是一命呜呼!人一死,就像中毒的牧羊犬。没什么比人生更危险的了。既不能当烟抽,卖了又不值钱,临了还要把你给弄死。这就是个圈套,危险得很,就像死亡的陷阱。人生?”

他坐在那儿,非常恼火,不停地抽着烟,半天都没说一句话。烟斗里升腾起阵阵浓雾,在面前筑成了一堵小小的灰墙。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问问题,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那您是不是抓兔子的?”

“不对。不对。”

“到处打短工的?”

“不对。”

“管蒸汽打谷机的?”

“绝对不是。”

“钉铁皮的?”

“不对。”

“在城里做职员?”

“不对。”

“自来水厂的检验员?”

“不对。”

“开药方给马治病的?”

“用不着开药方。”

“乖乖,这么说,”我实在是糊涂了,“您干的这一行肯定很特别,我想不出来啊。难不成,您跟我一样也是农民,或者是酒馆的伙计,布店里卖布的。您不会是演戏的吧?”

“都不对。”

他忽然坐起来,几乎是直瞪着我,嘴里紧叼着烟斗,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四周烟雾缭绕。我有些紧张,但并不那么怕他。要是手边有把铁锹,我肯定会立即干掉这家伙。但我想,最好还是别得罪他,什么都顺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