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小时以后,我偷偷溜出老马瑟斯的家,踏上了黎明中坚实的马路。倏忽间,朝霞已经染遍了天际。鸟儿正忙得不亦乐乎,魁梧的大树在晨风里轻轻摇曳。我满心欢喜,对眼前的征程充满了豪情。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但黑匣子已是我的囊中之物。警察会告诉我它的下落。那里面少说也有一万英镑的有价证券。一路上,我真是看什么都欢喜。

这马路很窄,路面是白色的,年深日久,已经非常坚硬,并且还留下了一些污迹。在清晨的薄雾中,它一路向西,蜿蜒穿过山丘,时而也迂回去造访一下邻近的小镇。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古老的马路了。很难想象这里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路,因为眼前的树木、高山和沼地,样样都像是经过了巧手的安排,从路上一眼望去,简直风景如画。假如没有这条路,一切虽然都还有用,但肯定会变得不知所谓。

关于路这个话题,德塞尔比也有一番妙论。[9]他认为,路是人类最古老的纪念物,比最古老的石碑还要早好几百年。他说,时间的脚步踏平了一切,却把世间的道路变得更坚实、更持久。他还提到古凯尔特人的一种本领——“问路”。当时的智者只要观察野兽的足迹,看它们是否完好,前后有多少重叠,就能精确计算出夜间经过的野兽数量。同样,他们也能判断途经的人数,不管这些人是否骑着马、带着盾牌、持有铁制武器,也不管他们乘坐多少车辆。如此,他们便知道该派多少人去跟踪追杀。在另一部著作中[10],德塞尔比说,一条好的路应该有自己的个性,有一种归宿感,一种难以言表的暗示,暗示它要去往哪里,不论东南西北,永不回头。他认为,如果你踏上这样一条路,旅途肯定会很愉快,到处都是美景,随时轻松惬意,就像一直走在康庄大道上。可是,如果是一条西行的道路,而你偏要东去,那么,你就会目睹一路的凄凉萧瑟,一个个陡坡会让你筋疲力尽。又或者,一条热情的道路把你引入繁华的都市,那里街衢纵横、闾巷交错,有五百条路正要远去,去往未知的远方。而你总能一眼认出自己的道路,让它带你安全逃离这复杂的城市。

我沿着这条路静静地走了很久,一边用前脑想着问题,一边用后脑享受早晨的各种美好。空气清冽、丰沛,令人陶醉,到处都有它强大的存在:草木因它而荣发,岩石因它而壮丽,天上云卷云舒,尘世一派生机盎然之象。旭日早已探出头来,从东边升起。此刻,它正在天边散发迷人的光芒,泄漏零星的热量。

路上看见个石梯,旁边有扇门,门外是一片田野。我走上石梯,在顶上坐下休息,没多久就开始感觉异样。各种奇怪的想法钻进了我的脑袋,也不知从何而来。我最先回想起我是谁——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从哪里来、我有哪些朋友。我回想起约翰·迪夫尼,回想起我们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回想起那个冬天的傍晚,我们在滴雨的树下等待的情景。反观眼前,我觉得很诧异,为什么冬天的早晨却没有一丝冬天的气息。再说这美丽的乡间,一望无际,也完全是陌生的。我离家才两天——步行也不过三小时——却像来到了闻所未闻的异域。我怎么也想不通,因为自己虽然一向埋首书丛,可方圆几十里的路我都走过,所有地方我都去过。还有,这里的环境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可是和一般的外乡外土又完全不同。一切似乎都那么完美,那么精致,那么赏心悦目,什么都看着那么清晰、分明、不含糊。沼地的颜色很美,田野里一片青绿。树木长得错落有致,让再挑剔的眼睛都找不出毛病。只要吸一口这里的空气,感官就能获得极大的愉悦。我显然是来到了陌生的地方,然而,心头所有的疑虑并未破坏我轻松、愉快的心情。我还是想着尽快找到黑匣子。那匣子里的钱财,估计能保我一生衣食无忧。将来,我一定要骑车重返这神秘的地方,利用余暇将它一探究竟。想到这里,我走下石梯,继续赶路。一路上,我走得轻松又自在,想必是没有逆行。可以说,这条路一直在陪伴着我。

前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想了很久,还和我新发现的灵魂有过一席长谈。奇怪的是,我并没去想马瑟斯的殷勤好客,虽然我已经用铁锹把他砸死了(或者说,我确信他被砸死了),虽然这本身很不可思议。我在想的是我的名字,忘了自己的名字多好啊。每个人都有名字,有的跟个人长相有关,有的反映家族的传承,但多数都包含了父母的信息,也能方便法律文书的处理。[11]哪怕是一条狗也有名字,好让人一眼就把它认出来。所以,我自己的灵魂应该不难找到个名字,和别人的灵魂以示区别,尽管谁也没在路上见过他,没在酒馆里遇到他。

奇怪的是,我虽然满腹疑虑,心里却很漠然。本来,身份的突然遗失起码该引起警觉,可是,我却从周遭感受到难言的欣喜,并且这欣喜似乎把眼前的处境变成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就是现在,当我无忧无虑地走在路上,内心仍在严肃地拷问我,正如前一天晚上那许多的疑问。这疑问里充满了嘲笑。于是,我随手列了一串可能听过的名字:

休·默里。

康斯坦丁·彼得里。

彼得·斯莫尔。

贝尼亚米诺·巴里先生。

亚历克斯·奥布拉尼根大人,准男爵。

库尔特·弗洛因德。

约翰·P.德萨利斯先生,助理医师。

索尔维·加尔医师。

波拿巴·戈斯华斯。

勒格斯·奥黑根。

贝尼亚米诺·巴里先生,乔说,著名男高音歌唱家。

首演那天,斯卡拉歌剧院[12]外面警察挥舞警棍,三度驱离群众。起因是主办方的一项声明,说是连站票都卖完了。一听到这消息,近万名乐迷开始往前挤,试图冲破围栏,场面一度失控。混乱中,几千人受了伤,更有七十九人生命垂危。彼得·库茨警官的腹股沟也受了重伤,并且将永远无法痊愈。场外火爆,场内也一样热闹。演出结束时,全场观众欣喜若狂。那天,巴里先生的状态特别好。起先,嗓音比较低沉,沙哑而富有磁性,像是有些感冒。接着,他便唱起那段绝妙的《冰凉的小手》[13],这也是卡鲁索[14]最受欢迎的一首咏叹调。他越唱越有激情,仿佛受了上帝的差遣,金色的音符一个个流淌而出,流向剧场的每个角落,流向每个人的心田。而当他唱到高音C的时候,天地也为之交欢大乐,全体观众起立,齐声欢呼,一时间,礼帽、节目单、巧克力盒全都飞向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