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这家伙值一包马铃薯粉的钱。”迪夫尼说。

“咱们不该求别人施舍。”我回道。

“说得对。”他说。我感觉迪夫尼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当时也就没再往下说。可是,打那以后,他像是养成了习惯,不管谈什么话题,总爱扯到钱上面去,说我们怎么怎么缺钱,说马瑟斯的黑匣子里藏了多少钱。有时,说着说着就开始骂人,说那老头儿是“肥霸”,说他做生意不规矩。有一次,他还提到了“社会正义”,可我一听就知道,这家伙根本不知其所谓。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又是怎么才明白的,原来迪夫尼并不是要马瑟斯的救济,他是想打劫这老头儿。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明白,为了不暴露身份,他还打算把老头儿给杀了。总之,不到半年的时间,这残忍的计划就成了我们的日常话题,而我居然已经习以为常。三个月以后,我开始接受这项提议;又过了三个月,我终于向迪夫尼表示,我已彻底打消顾虑。我不知道,迪夫尼究竟用了多少诡计才把我拉上了贼船。这么说吧,他读过一点(也许是骗人的)我编的《德塞尔比资料索引》,过后还跟我说,谁要是仅凭个人的好恶拒绝出版这本《索引》,那他就得承担严重的后果。

马瑟斯是个独居老人。他哪天傍晚出现在家附近的哪条路上,路上有没有行人,他身上带没带钱匣,这些迪夫尼全都了如指掌。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和迪夫尼一边吃晚饭,一边讨论着我们的计划。迪夫尼说,我们得把铁锹绑在自行车的横档上,这么一来,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出去打兔子的。另外,他还会带上自制的打气筒,万一轮胎扎破了,到时就能派上用场。

关于杀人过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那天天公作美,云层压得特别低。一整片昏暗的雾气垂下来,笼住了潮湿的路面。我们在路边守着,四周鸦雀无声,就听见树上雨滴的声音。自行车已经藏好。我战战兢兢地倚着铁锹,迪夫尼腋下夹着打气筒,悠闲地抽着烟斗。一不留神,老头儿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光线太暗,看不清人的模样,就见他穿一件很厚的黑大衣,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迪夫尼见状立刻走上前,指着老头儿背后说:

“路上那包裹是您的吗?”

马瑟斯扭头往回看,这时,迪夫尼立刻掏出打气筒,猛砸老头儿的脖子。马瑟斯当即应声倒下,颈椎骨很可能已经摔断。他全身倒在泥泞中,并没有呼救。我只听他很随意地轻声说着什么——像是“我不爱吃芹菜”,或者“我把玻璃杯忘在餐室了”之类的。说完,他就躺那儿不动了。我倚着铁锹柄,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迪夫尼在老头儿身上胡乱翻找了一阵,然后站起身。他手握一只黑色的钱匣,用力挥舞着,一边冲我大吼:

“喂,醒醒!快拿铁锹砸死他!”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把抡起铁锹,奋力将利刃砍向老头儿突起的下巴。我能感觉到甚至听到颅骨破碎的声音,清脆得像一只空蛋壳。也不知道一连砍了多少下,反正我始终没停手,直到最后筋疲力尽。

我一把扔下铁锹,环顾四周。迪夫尼不见了。我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可是没人答应。然后,我往马路上走了几步,高喊他的名字,又跳到沟渠旁的斜坡上,向蔼蔼的暮色中四下张望。我拉高嗓门,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可四周一片安静,还是没人回答我。他跑了,带着钱匣跑了,扔下我和尸体,还有一把铁锹。此刻,铁锹上的烂泥怕是已经染上了淡红的血色。

我的心吓得扑通乱跳,一阵惊恐的寒意浸透了全身。这时候,要是有路人经过,我肯定会被推上断头台。就算迪夫尼留下来跟我分担罪名,恐怕也保不住我的小命。我被吓蒙了,望着地上黑大衣包裹的尸体,在原地呆站了很久。

老头儿来以前,迪夫尼和我事先在路边的地里挖了个很深的洞,然后仔细在洞口铺上了草皮。我慌里慌张地拽着沉重、湿透的尸体,费力将它拖过沟渠,拖进地里,一股脑儿推进洞口。然后,赶紧回去拿铁锹,接着便发疯似的开始往洞里填土。

就在洞快要填满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茫然地看看四周,只见迪夫尼的人影正跨过沟渠,小心翼翼地走进地里。等他来到我面前,我麻木地把那个洞和铁锹指给他看。迪夫尼二话没说,走到藏自行车的地方,拿来他自己的铁锹,开始跟我一起干活,不紧不慢地,直到任务完成。我们想尽可能别留下什么痕迹。完事后,两人用草擦干净靴子,绑好铁锹,开始往回走。马路上迎面走来几个人,黑暗中,他们向我们问好致意。我很肯定,这些人把我们当成了工人,辛苦工作了一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要这么说,他们想得倒也没错。

回家的路上,我问迪夫尼:

“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有要紧事。”他回道。我以为他是指什么具体的事,于是便说:

“有什么事可以等一等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回道。

“你拿到钱匣了吗?”

听我这么一问,他立刻转过头,绷起脸,竖起一个手指放在嘴唇边。

“别这么大声。”他轻声说,“我已经把它藏好了。”

“藏哪儿了?”

迪夫尼没睬我,他把手指按紧嘴唇,发出很长的一记嘘声。他希望我知道,我根本不该提钱匣的事,哪怕只是悄悄地说,因为这么做是最愚蠢、最鲁莽的。

两人回到家以后,迪夫尼把全身洗了个干净,换上一套蓝色的礼服,而我则失魂落魄地坐在厨房的壁炉旁。迪夫尼走到我身边,一脸严肃地指着窗口,大喊:

“路上那包裹是您的吗?”

说完,他放声大笑,仿佛全身都在抖动,两眼流出了眼泪,整座房子也跟着不停地摇晃。笑完之后,他抹干眼泪,走进酒馆,发出了一种怪声音,就像是谁猛地拔了威士忌酒瓶上的软木塞。

此后的几个星期,我想尽办法一次又一次问他钱匣在哪儿。他的说辞每回都不同,可答案却总是一样。钱匣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总之,这事少说为妙,最好先等风头过去。在此期间,千万不可声张。东西到时候自然会找到。安全起见,这藏钱的地方必须比英格兰银行还保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这时候如果脾气急、耐不住性子,那就前功尽弃啦。

这就是为什么迪夫尼和我会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为什么我盯了他三年,一刻都没放松警惕。迪夫尼霸占了我的酒馆(甚至还抢走了我的顾客),毁了我的田产,所以他势必也会吞了我的那笔钱。只要逮住机会,他一定会拿着钱匣溜走。我知道没必要“等风头过去”,因为没人注意到老头儿的失踪。大伙儿都说,这是个刻薄的怪老头儿,突然消失、行踪不明正是他一贯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