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一年的工夫还不到,我发现迪夫尼就开始跟我称兄道弟了。他说我家的田还有开发的潜力,得再雇个帮手。我当然不同意,所以明确跟他说,就这么一小块田,两个人足够了,再说,我们已经穷成这样,哪还有闲钱。打那以后,我跟他说这家产全是我的,他就再也听不进去。我开始告诉自己,就算家产全归了我,但我这个人却归了他。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两人倒也过得挺好,良田美宅,应有尽有,可就是攒不下钱。我把工夫几乎全花在了研究上,用自己的一点积蓄,买了两位评论大家哈奇乔和巴西特的全集,又购置了一套德塞尔比的手抄影印本。此外,我还认真学起了法文和德文,为的是能读懂用这两种语言写的评论文章。至于迪夫尼,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酒馆招待客人,跟他们高谈阔论。有一回,我问他酒馆情况如何,他说每天都在亏钱。这就让人搞不懂了,我隔着薄门板,明明听见有不少顾客,而且,他买回一套又一套新衣服,还有漂亮的领带夹。可我并没多说什么。这样倒也清净,因为我的工作比我个人更重要。

初冬的某一天,迪夫尼跟我说:

“我不能再往里贴钱了。顾客说这黑啤不好。这是事实,我只偶尔陪他们喝点儿,都把身体给喝坏了。我想请两天假,出去走走,看还有没有好一点的黑啤。”

第二天一早,他骑上自行车消失了。三天后,他又带着满脸的倦容,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迪夫尼告诉我,他全安排好了,周五会有四桶好酒运到。果然,那天货物准时到达。当天晚上,尝鲜的顾客还真不少。这黑啤是南方产的,名叫“饮君子”。你只要喝个三四品脱,保证爱不释手。顾客对这酒评价很高,才几杯下肚就又唱又跳,有时干脆躺在地上,倒在门外马路上,不省人事。后来有人抱怨,说他们昏睡的时候被掳去了财物,隔天晚上又在店里气呼呼地谈起他们被偷的钱财,还有那些挣断链子、不翼而飞的金表。客人一聊到这话题,迪夫尼总是变得话很少,在我面前更是只字不提。他找来一张卡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大字“小心扒手”,然后把它挂在酒架背面,一张有关支票付款的公告旁边。不过,尽管如此,每周还是有顾客投诉“饮君子”。这事弄得大家都很不愉快。

时间一久,迪夫尼对他所谓的“酒吧”越来越灰心。他说只要不亏本,自己就很满意了,可是,就连这都很让人怀疑。事情弄成这样,政府也有责任,谁让他们收这么重的税。迪夫尼觉得,除非有人出钱,否则这店再也撑不下去。我说,我父亲靠着他的老办法苦心经营,倒能叫这酒馆盈利,而眼下一直这么亏下去,还不如关门算了。迪夫尼一听这话,忙说缴回执照后果会很严重。

差不多就在这期间,我快三十岁的时候,迪夫尼和我开始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至友。这之前,我有好几年一直窝在家里,因为忙于研究工作,根本没工夫出去;再说,拖着一条木腿,行动也不太方便。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彻底改变了一切。打那以后,从早到晚,迪夫尼和我几乎形影不离。白天他下地,我也跟着去;晚上,我就坐在酒馆角落父亲坐过的老位子,在灯下读文章、做研究。酒客们喝了“饮君子”总是又吵又闹,而我就权当听不见。赶上礼拜天,迪夫尼到邻居家串门,我就陪他同去同回,一刻都不分离。他要是骑车去镇上采购酒水和种薯,甚至“去看望某某人”,我也一样骑车跟着去。我把我的床搬到他屋里。夜里,等他睡着了我才敢闭眼;早上,他还没起床,我就已经醒了。有一回,我放松了警惕。那天半夜里,我突然惊醒,发现迪夫尼正悄悄地摸黑穿衣服。我问他上哪儿,他说他睡不着,想出去走走。我说,我也一样。于是,两人便一起出门,走进了最寒冷、最潮湿的夜里。散步回来,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我说,天寒地冻的,咱们干吗分床睡呢,说完就钻进了他的被窝。迪夫尼当下并没说什么,之后也很少提起。打那以后,我便一直跟他睡同一张床。我们见面时彼此微笑,很友好,可又觉得有些奇怪,有些不对劲。街坊邻居最近才知道我俩有多么分不开,其实,我们这样如胶似漆都快三年了。大伙儿都夸我们是全爱尔兰最好的基督徒。他们说,友情是很美好的东西,我和迪夫尼正是古往今来最崇高的典范。每次有人吵架、斗殴或者闹别扭,我们就会被搬出来,作为学习的榜样。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是形影不离,要不然,每个人都会觉得惊讶。也因此,我和迪夫尼越来越仇视对方,虽然表面上仍然很友好,很有礼貌。

话说从头,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今天这奇怪的现状。迪夫尼每个月都去看望的那个“某某人”,其实是个姑娘,名叫佩姬·米尔斯。而我呢,已经完成《德塞尔比资料索引》的定稿,把所有已知评论家的所有评论一一做了校订。换句话说,我们俩都有大事要做。有一天,迪夫尼对我说:

“这绝对是一部大作。”

“的确很有用,”我附和道,“也很必要。”实际上,这里面包含了大量全新的材料,同时它也证明,许多关于德塞尔比及其理论的普遍看法都是误读所致。

“说不定,你就此一举成名,还能赚到一大笔版税?”

“也许吧。”

“那怎么还不快出呢?”

我解释说,“出”这类书需要钱,除非作者已经很有名气。他难得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这年头钱不好赚哪,”他说,“开酒馆已经快不行了,地里缺肥料,眼看也要荒了。堆肥哪有免费的,可你花钱买吧,又怕上了犹太人和共济会的当。”

我知道,堆肥的事是他胡诌的。他先前就骗我说,他不敢得罪犹太人和共济会,所以买不到肥料。过了片刻,他又说:

“咱们得想想办法,看怎么能弄些钱来,帮你把书给出了。而我呢,手头也很紧,总不能让人姑娘家等你一辈子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打算把她娶过门。要是他真这么干,我可拦不住,那我就得离开这儿。要是他婚后搬出去住,那就再好没有了。

没过几天,迪夫尼又提起了钱的事。他说:

“你看马瑟斯那老头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没见过马瑟斯,可他的事我都知道。老头儿是做牛买卖的,一干就是五十年,现在退休在家,住在三里路以外的大宅里。他现在通过代理还在做大生意。有人说,他每回一瘸一拐来村里存钱,身上带的金额都不少于三千英镑。我虽然不太懂社会上的规矩,可怎么也不会想到找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