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10页)

丽美略微移动身体,透过西冈怀抱的缝隙偷看他的表情。那神情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很怯懦。”西冈突然有些愉悦,一脸无辜地朝上看的表情不适合丑女啦,怎么看都是怨恨脸。

“我去洗澡了,”西冈从沙发起身,“你明天上班吗?”

“当然要上班啊。”

“那,早点睡。”

因为还残留着几分醉意,西冈只冲了澡。沐浴着热腾腾的水流,西冈不禁思考起来。

丽美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或许如她所说,对我而言香具矢并不“只是个美女店员”。当然,我并非动了真心,也没有真的想要追到她。

我只是,不想输给马缔而已。甚至傻乎乎地幻想,如果香具矢选择了我,心中的自卑感定能减轻一些。其实,自己根本就不相信这种情况会发生,也没有为了实现它而尽力争取。

西冈也有自尊。对任何事物都不过于热衷,中规中矩地完成工作却得不到肯定,常常暗中与他人较劲进而焦躁不安。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卑微的一面。

即便丽美深知西冈的没用和散漫,也不想让她看到。

也许就因为无益的自尊心不断膨胀,我才无法做到“不顾一切”吧。

往头皮上涂抹作为预防措施的生发剂,仔细地用毛巾擦干头发之后,西冈走向卧室。丽美躺在小型双人床的一端,已经闭上了眼睛。

钻进空出来的半张床,西冈轻叹了一声。

虽然有些挤,但和丽美一起睡也不坏。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不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从窗帘缝隙洒进来的街灯微光,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夜晚的影子呈现深浅有致的蓝色。

“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说出来哦。”

还以为早已入梦的丽美开口了。西冈转头看向身边,丽美依旧闭着眼。

“阿正是在硬撑吧。”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摆出一副女朋友的架势,真还把自己当成我妈或是我姐了?无非和你睡过而已。

西冈无名火起,恨不得把这番话一股脑儿地吐出来。尽管如此,注视着丽美合上厚实的眼皮,一脸半梦半醒的表情,西冈又不由自主地抚摸起她的头发来。

“我看起来那么没精打采吗?”

“嗯。”

“那我来证明并非那样?”

“傻——瓜!”

丽美伸直胳膊,想要把西冈从身边推开,害羞地笑起来。西冈也跟着笑了,有些强硬地环抱住丽美的头,把鼻尖埋进她柔软的发丝间,再次叹息。这次的叹息,更接近深呼吸。

就算分别进入梦乡,但至少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辞典编辑部里,《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工作正在进行。

即使一本辞典太平无事地坚持到出版,松本老师也决不松懈。他总是说:“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只要发现值得注意的措词和年轻人的流行语,他就会制作新的词例收集卡,每天皆是如此。

修订工作起步于讨论新增的词例收集卡,商榷哪些词汇值得录入《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修订版。

与此相对,原本收录的词条中,也有一些“没有必要收进《玄学》(编辑部内对《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略称)”,修订版将会删除这些词条。

删减原本收录的词条,比追加新词更费心思。因为即便是现在极少使用、几乎可算作死语的词汇,也不能断言绝对没人查阅。

经过了数次慎重的会议讨论,最终决定由松本老师和马缔来判断词条的采用和删除。读者反馈的问题和提出的要求也列为讨论对象。读者们实际使用辞典后,提出了不少有益于改善《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意见。

编纂辞典并不仅仅靠主编、执笔人和编辑,包括辞典的使用者在内,一本辞典需要汇集众多的智慧和力量,花费漫长的时间,经过反复推敲才逐渐成形。

如果某一页上有追加或删除词条,则需要视具体情况,调整前后项目的字数。每一页的文字排列都必须井然有序,不留多余的空白。最终为了排版美观,甚至需要对前后数页的内容进行细致入微的调整。

另外,查阅某个词时,有可能在释义中看到“请参阅〇〇词条”的说明,但如果修订版中关键的“〇〇词条”已经被删除,导致无法参照,便会造成严重影响。由于事关辞典的权威性,所以必须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因修订而产生矛盾或前后不一致。不单松本老师和马缔参与了这项作业,玄武书房内外的校对人都被动员起来,每天埋头于堆积成山的校样中,全神贯注地挥舞着红铅笔。

同时,还必须斟酌新追加词条的例句是否妥当。为此,编辑部请来约二十个专攻国语和文学等人文学科的研究生,协助检查用作例句的引用文是否忠于原文献,作为词条的具体实例是否妥当。

兼职学生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编辑部采用上下班打卡的制度,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下,学生们可以自由决定出勤时间。他们坐在编辑部里的大桌子前,不断对照着从书架上取出的资料,反复检查例句。佐佐木负责管理资料和分配工作,荒木则监督学生们的工作状况。

编辑部的氛围突然活跃起来,但西冈却闲得无聊。春天就要调动去广告宣传部了,即使参与修订工作,到头来也只得中途放手,西冈不由得心生顾虑。

闲着也无聊,西冈决定重新布置一下编辑部。给兼职学生们准备的大桌子,就是西冈从副楼一楼的储物室搬到编辑部的。准确地说,西冈一个人搬不动,于是请门卫搭了把手。收拾资料室,把腾出来的书架放到编辑部,用来存放大量的校样,受到编辑部的一致好评。

搬运桌子和书架时,编辑部的门成了一道障碍。虽说大门是装着黄铜把手的老古董,西冈还是果断地决定卸掉它。他从门卫室借来起子,卸下合叶的螺丝,拆掉合叶,露出了历经岁月洗礼却色彩光泽依旧的原木色。

“副楼有多长时间历史了?”

西冈问荒木。

“应该是战后不久建的,有六十多年了吧。”

在这里度过漫长岁月的门,竟被只在辞典编辑部干了五六年的我卸掉,西冈不禁觉得颇为讽刺,暗暗在心中对门说:“抱歉了。”小心翼翼地用包装材料将门裹好,放进储物室。

移除了大门之后,从走廊上就能将编辑部一览而尽,但谁都不介意。西冈以外的人都专注于修订工作,而且往来于副楼走廊的人,除了辞典编辑部的相关人员便别无他人。

几天以来,西冈都饱受腰痛折磨,就连打喷嚏都需要鼓足勇气。起身或是坐下的时候,得首先用两手撑住办公桌,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给自己鼓劲:“好嘞,加油!轻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