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10页)

看到西冈这副模样,马缔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关心。一天早上来到办公室,西冈发现自己的椅子上系着马缔平常用的坐垫。办公桌上放着一小管药膏,并附有一张小纸条,上书“请保重”。

“我这又不是痔疮!”

西冈把药膏扔向马缔的办公桌。但转念一想,马缔也是担心自己,而且说不定以后用得到,于是又把药膏捡了回来,收进抽屉里。

比西冈晚到的马缔,抱着只印花布的新坐垫。

“这是房东阿竹婆婆给我缝的。”

怎么说他好呢……既然要送我坐垫,那就送我只新的呗。虽然心里这么想,西冈还是忍住了吐槽,只道了声谢。

看着西冈坐在自己的旧垫子上,马缔喜形于色。

由于《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工作,主要任务《大渡海》的编纂迟迟没有进展。即便如此,仍然顺利地印好了样张,松本老师、马缔和荒木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意见。

所谓样张,是指以完成的稿件为蓝本,试印出来的样品。已经定稿的稿件还为数不多,所以能用来印刷的也只有寥寥几页。话虽如此,请印刷厂按照预定的尺寸实际打印,更有助于把握页面的整体感觉。

字号、字体、行间距是否恰当,插图的位置是否美观,数字和符号是否简明易懂。

为了编出便于查阅的辞典,需要参考样张,进一步提高功能性和版面美观。

松本老师、马缔和荒木满脸严肃地围着样张,同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兴奋。虽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但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大渡海》的内容以实物形态呈现出来,三人都喜不自胜。

“如果用黑底白字的数字符号,数字部分容易印模糊,这样不是很难辨认吗?”

“原以为这样会比较醒目,看来行不通啊。我马上重新选其他字体的数字符号。”

“喂,马缔,为什么‘蘑菇’这个项目里会有这么拙劣的插图?画得跟毒蘑菇似的。”

“啊,那是我画的。插图还没做好,所以只是想确认一下位置而已。”

“那也不能把这种图拿出来印啊!”

“哎呀,原来这是蘑菇,我还以为是草莓呢。”

“明明放在‘蘑菇’这个项目下的……松本老师好过分。”

这种时候,西冈不禁有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

完成《大渡海》还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不,谁也说不准出版社什么时候会节外生枝,彻底叫停编纂工作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管是完成还是中途受挫,那时我已经不在辞典编辑部了。

《大渡海》带来的是喜悦也好,是苦痛也罢,我都无法与大家分享。从计划启动的时候就在辞典编辑部的人,分明是我而不是马缔。

苦涩的情感如同温泉一般汩汩涌出,西冈追溯它的源头,最终得出了一个没出息的结论——嫉妒。我分明不如马缔那样痴迷于辞典,却始终驱散不开妒忌的心情。总觉得自己在工作上被抛在了后面,西冈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

在广告宣传部加把劲儿也不晚,西冈这样对自己说。不管马缔怎么努力怎么拼命,也没法在广告宣传部干出个名堂来吧。我就不一样。无论在哪个部门,都有自信能胜任那里的工作。调到广告宣传部之后,我一定做出轰轰烈烈的业绩让他们瞧瞧。

虽然和辞典一样,对广告也没有丝毫兴趣。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热衷于某件事呢?才能打心底认定非此不可,并在这条路上勇往直前呢?西冈想不明白。

西冈的周围一直没有像马缔、荒木以及松本老师那样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都对痴迷这种状态敬而远之。西冈也觉得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未免有些傻气。西冈的父亲也是上班族,但他到底是否喜欢那份工作,无从得知。单纯因为是工作,才去公司上班。为了家人,为了提高公司的业绩,为了领工资过日子。

理所当然的事。

痴迷于辞典的人超越了西冈的理解范畴。首先,他们究竟有没有把编辞典当作工作来看,就是个谜。自掏腰包购买超出薪水额度的资料;为了调研泡在编辑部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错过了末班电车。

似乎有一种痴狂的热度在他们的体内激荡。话虽如此,可若要问他们是否深爱辞典,西冈又觉得那和爱有些区别。对深爱的事物,真的能够如此冷静且固执地去分析、去研究得透透彻彻吗?那种情感,简直就跟四处打听仇敌消息时的执念一样。

为什么能够如此投入,只能说是个谜,有时甚至觉得看不下去。可是,如果我也拥有为之着迷的东西,就像辞典于马缔一样……西冈忍不住空想起来。

那么,我眼前一定是和现在截然不同、闪耀得令人呼吸困难的世界吧。

邻座的马缔在桌上摊开好几个种类的辞典。也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放大镜,将数字符号放大,仔细地对比着。一如既往的蓬乱头发,优哉游哉地晃动着。西冈情不自禁地想掸他的脑门。

“我去大学走一趟。”

西冈猛地站起来,腰间闪过一股电流。完全没注意到西冈在强忍呻吟,马缔死盯着放大镜,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嗯,辛苦鸟。”

“鸟”什么啊“鸟”!

西冈忿然迈出脚步,但因为腰受不了突发动作,最终还是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编辑部。

冬日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洒在镶嵌有马赛克的楼梯平台上。

西冈扶着木制的扶手,沿着古旧而厚重的校舍楼梯走上四楼,在研究室门前脱掉了大衣,一手揉了揉腰,一手敲门。

待到房间里回应,西冈推开门,今天要拜访的教授正吃着便当。

“是西冈啊。”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匆忙用一张大方巾包起便当盒子。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

“没事没事,正好吃完了。请坐。”

在教授的邀请下,西冈从书堆里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哎呀呀,算是吧,”教授有些尴尬地摸了下灰白的头顶,“不好意思,稿子还没写好呢。”

“麻烦您在截稿日之前提交。”

郑重嘱咐之后,西冈端正坐姿,继续说:“今天我有事向老师汇报。其实,我明年要调去广告宣传部,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跟老师联络。”

教授皱了皱眉,朝着西冈探出身子。他的表情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发现了内情而好奇不已。

“难不成那个传闻是真的?”

“传闻?”

“玄武书房是不是对编新辞典没什么干劲啊?所以才减少编辑部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