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小海湾边的宅子(第3/4页)

我就上楼到起坐间里。只见嘉波莉穿了一件敞胸深色长袍,直挺挺坐在一张皮摇椅的口上。她脸色煞白,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双手牵着一条手绢,眼睛对着手绢直瞅。见我来了,她抬头瞧了我一眼,似乎说我来得正好。安德鲁斯背对着壁炉站在那儿。微微发红的颧骨突出的脸上白眉白发白胡子有如乱刺。那一脸怒容本来是冲着姑娘的,这一下就都转到了我的身上,看来他见我闯进屋来,心里是很不乐意的。

我说了声“哈啰”,便找了只桌子角好有个地方坐一坐。

他说:“我是来接科林森太太回旧金山去的。”

嘉波莉一言不发。我就说:

“不到圣马特奥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乱纠纠的两簇白眉毛耷拉了下来,把他那双蓝眼睛遮得只剩了下半截。

“能有什么意思呢?大概是那些报纸记者缠住了我问个没完,把我问得都昏头昏脑了吧。”

他连眉头都简直不皱一皱。话说得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

“霍尔东太太请我去是为了业务上的事。我去看她,是要向她解释清楚:在当前的情况下,要我接受她的咨询或受理她的案件,是绝对办不到的。”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说,“就算你向她解释这点子小事要花上整整三十个小时,这也不干谁的事。”

“本来嘛。”

“不过……我这话该怎么去跟等在楼下的那帮记者说,那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你也知道,他们的心眼儿才多着呢——无中还会生有呢。”

他又向嘉波莉扭过脸去,话是轻声轻气说的,可是有点不耐烦了:

“好啦,嘉波莉,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一定得去吗?”她问我。

“你要不是非常想去就不一定要去。”

“我……我不想去。”

“那就这样定了,”我说。

安德鲁斯点了点头,走上前去,拉住了嘉波莉的手,说道:

“很抱歉,我得马上回市里去了,亲爱的。你这里应该装一台电话,这样万一有事也可以跟我来联系。”

嘉波莉留他吃晚饭,他辞谢了,对我也道了“再见”,口气不能算不客气,说完就走了。我从窗子里看见他一会儿就上了车,尽管记者都围住了他,他却能避则避,倒也对付了过去。

我回过头来,见嘉波莉正瞅着我皱紧了眉头。

“你刚才说圣马特奥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跟阿罗妮亚·霍尔东有多少交情?”我反问她。

“我不了解。为什么?为什么你跟他说话要用那样的态度?”

“我们干侦探这一行的就是得这样。举一条理由来说吧,外面有传闻说他要不是手里掌握了你们家的产业,说不定自己早就破产了。这种传闻也可能是无中生有。不过这样稍稍吓他一吓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要真是在暗里搞了什么鬼的话,那就得赶紧去弥缝弥缝了,这样就可以叫他从现在起,要一直忙到把账目轧平为止。你碰到的倒霉事已经够多了,何苦还要让人家乘机来捞一把呢。”

“那他……”不等她问下去,我就赶紧给她解释:

“他要补补漏洞就得花上一个星期——至少也要花上几天吧。能有这几天的工夫就可以了。”

赫尔曼太太唤我们吃饭了,于是我们的话就谈到这儿为止。

嘉波莉吃得极少。起初这饭桌上的谈话大半是她和我在撑场面,后来我引出了米基的话头,气氛才有了改变。米基谈起了他当年在尤里卡干过的一桩差事,那回上面派他装成一个半点英语都不懂的外国人到尤里卡去。他其实却是除了英语以外哪国的话都不会说的,而尤里卡又称得上是一个世界民族博物馆,所以他要瞒过众人的眼睛,不让人家看出他是来干什么的,这日子确实是很不好过的。他拉出了长长一大篇,说得也真逗人发笑。这里边有些也许确是实情:他就喜欢装傻子,做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以此为乐。

吃过晚饭我跟他一起到外边去遛遛,四外的大地上暮色渐浓,那是个春夜。

“麦克曼恩明天早上就到,”我对他说,“这护卫的事就都交给你们俩了。你们看怎么分班合适就怎么分班,反正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断了人。”

“可别是自寻烦恼,落个白辛苦一场,”他却直嘀咕,“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摆个圈套等人来钻?”

“也许是吧。”

“还‘也许’呢。哼!你也不知道自己干的都是什么样的糊涂事。你这是正经事不干,就尽等着口袋里的‘马掌’显灵。”

“筹谋有方,结果却总像是呆人得福。迪克可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他从安德鲁斯出门盯起,把他就一直盯到了这儿。”

前门开了,在门廊上撒下了一片黄光。嘉波莉披着件深色斗篷,出现在黄光里。她关上了门,顺着小石子路走来。

“你想睡的话就赶紧去打个盹吧,”我对米基说,“我到临睡前再来叫你。你得值个通宵班了。”

“我真服了你了。”他在黑咕隆咚中大笑起来,“哎呀,我真服了你了。”

“汽车里有一加仑的金酒。”

“真的?你干吗不早说呢,却要东拉西扯浪费我的时间?”草坪上的草给他的鞋踩得一片窸窸窣窣响:他走了。

我就迎着姑娘向小石子路走去。

“这夜色挺可爱的,是不是?”她说。

“是啊。可你这样一个人去黑地里溜达可不行,虽说你的苦难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我并不想去溜达,”她抓住了我的胳膊说,“可什么叫‘差不多已经结束’呢?”

“就是说还有些枝节问题需要料理——比方说,吗啡的事就是个例子。”

她打了个寒噤说:

“我就只够今天晚上抽了。你说好了的……”

“明天早上就有五十格令可以送来。”

她没有做声,像是在等我再说些什么。我却没有再说什么。她的指头在我的袖管上扭动。

“你说过要替我戒掉是不难的。”她这句话的口气里带着点质问的味道,像是料定我会矢口否认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是不难的。”

“你还说过或许可以……”她的话愈来愈轻,终于连声音都没了。

“可以趁住在这儿的时候戒掉?”

“对。”

“你真想戒?”我问她,“你要是不想戒的话试也没用。”

“我还会不想戒?”她脸朝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只要能戒掉我简直……”她说着哭了出来,后半句话也说不下去了。等到再开口时,嗓音也变尖、变细了:“你该不是在骗我吧?不是在骗我吧?你给我说了那么些话——昨天晚上说了,今天下午又说了——该都是说的实话,不是光说得好听吧?我信得过你,是因为我没看错人,你果然心口如一呢?还是因为你懂得怎样取得人家的信任——干你们这一行的就是有这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