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复仇日

开过一座大桥,她看到涨潮中的宽阔河流。密布的厂房与龙门吊,成片的过夜驳船,灯光倒映在黑暗水面,犹如漂浮的银河系。

凌晨一点。连夜雪留给女儿的房间,十八年前的小婴儿,摘下妈妈用过的“蓝牙耳机”。她被强烈的羞耻感压倒,裤子底下湿凉一片……没能控制住括约肌,五年以来,第一次小便失禁。她骂了自己一句小婊砸(小婊子),抱着脑袋哭了五分钟。

我竟是这样来到世界的?

看了妈妈分娩自己的全过程,不可避免影响到生理反应。如果,某个记忆库里的人想要自杀,这种死亡的念头,也会强加到监控者头上。盛夏如僵尸躺在地上,等待脑癌把自己杀死……

天亮了。

今日节气是白露,历书上说“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三千年前的《诗经》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盛夏说这一天最适合作为复仇日。

她牵着死神一出门,便觉天气凉了不少。短裤下光光的大腿,起了层鸡皮疙瘩。死神莫名其妙地兴奋,对着小区树丛乱叫,强行带盛夏钻进去,像迷你版《绿野仙踪》。她认出一只猫,全身雪白的皮毛,看似纯洁无瑕,其实是只疯狂发情的荡妇之猫,任何主人都挡不住它逃出去交配的欲望。母猫惊恐尖叫,叼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它竟然有两个脑袋。“双头猫”,就像先天畸形的双头连体人。死神狂叫着后退。有种迷信说法,凡是出现这种双头动物,双头狗、双头牛、双头蛇,就是大灾祸降临的预兆。

盛夏逃到小区门口,听到两个大妈聊天——小区里有户人家,养了十几年鸽子,昨晚全部死光。主人简直要哭死了。大妈们争相庆贺,那家的鸽棚是出名的钉子户,小区里人人都遭到过鸽粪的无妄之灾,被邻居投诉过无数遍,老天开眼,总算为民除害啦。

白露这个节气,总要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死神与少女,赶到南明路,在缓慢降温的空气中,寻找一切可能“出大事”的迹象。她注视经过的每辆车,看看司机是不是打瞌睡了,或有没有人乱穿马路,或有翻车事故导致危险品泄漏,还是天上有架飞机失事,不巧正好坠毁到南明高中,直接命中几百人上课的教学楼,师生全亡……很抱歉,我是不是太残忍了?盛夏看着亲爱的母校,扪心自问。

等到午休时分,屁大点事都没有,连个苍蝇都没发生车祸。盛夏感到肚子饿了,死神晃晃脑袋,发出饥肠辘辘的吠声。

“没用的东西!”

盛夏用狗绳抽了它一下,对这个皮糙肉厚的家伙来说,等于挠痒痒。

话音未落,一只乌鸦从天而降,仿佛高空投掷的炸弹,坠落在盛夏脚边。她听到清脆的“啪”的一声!大黑鸟的骨骼与五脏六腑都碎了吧,包括胃里流浪狗的腐肉。两只翅膀扑腾几下,双眼绝望看天,鸟嘴里渗出一小摊血,死了。

“该还的债总要还!”盛夏的双眼就跟头发一样红,干脆蹲下来,盯着南明高中围墙背后的教学楼,“果然,今天要出大事。”

死神对着地上的死乌鸦狂吠着,整个南明路都能听到它的愤怒。

盛夏带着浑身的愤怒回到家。她焦虑不安地洗澡,焦虑不安地吃完癌症药,焦虑不安地盘腿坐在地板上,焦虑不安地上网看UFC(终极格斗冠军赛)——十八岁少女,如同八角笼里的格斗士,发红如火,发红如血,焦虑不安地等待死亡。

忽然,死神啪嗒啪嗒过来,她掏出抹布擦干净狗下巴,任由它那条长长的舌头,带着滚烫口水舔她的鼻子。每天这时候,盛夏会跟狗说话,常常一说就是两个钟头。它眼里的女主人,肯定是个絮絮叨叨的话痨。她可不想给别人以长舌妇的印象。

但她就是忍不住,对着死神的耳朵说:“Hello,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大狗向她翻了翻白眼,趴到地板上。

“我最怕到死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可我该去哪里找个男人呢?”她低头看自己的平胸,抓了把脑后短发,对死神吐露衷肠,“自从焦老师的灭门案后,我就变成了侦探!对啦,你明明看到了凶手的脸,还咬下一块肉,怎么不好好配合,让我看到案发当晚的事?没用的死神!一般来说呢,侦探小说到了这阶段,比如塞缪尔·达希尔·哈米特的《马耳他黑鹰》、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硬汉侦探们就要跟丰乳肥臀、蜂腰肤白的美女或美女们上床了。”

大狗受不了了,翻身跑到阳台,抬起左后腿,对准盛夏的晾衣杆撒了泡尿。

她念念不忘地追问死神一句:“请你给个答案——我到底是扮演跟美女上床的侦探呢,还是扮演与侦探上床的美女呢?然后,死亡的通常都是美女。”

忽然,盛夏看到天上又一只鸟坠落,直接砸在她家阳台的顶棚上。

在死神的狂吠声中,她重新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输入“左树人”,发现很多财经新闻,都出现了这个名字。按照时间排序,最新一条是媒体通告——

9月7日,晚八点整,四季酒店宴会厅,知名投资人左树人先生,将亲自发布最新产品,诚邀您的光临。

最后,发布会的名称只有四个字——宛如昨日。

天快黑了,暮霭笼罩海边郊野。透过高速公路护栏,炊烟早已绝迹,只有连绵不断的工厂与仓库,像被小朋友玩弄的灰色积木,又像惨遭怪兽蹂躏,亟待奥特曼的拯救。叶萧调低了音量,军事节目在讲解遥远世界的战火,死亡人数不断攀升,尚活在世间呼吸空气的人们,油然而生诡异的幸福感。

昨晚,他刚去过精神病院,见到了盛夏的妈妈——毒死过丈夫的连夜雪。

据说短暂的半天内,叶萧是第三个来探视她的客人。严格来说是第四个,第二场是一对年轻男女,其中一个是病人的女儿。

连夜雪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如果不是他出示警官证,医生绝不会允许第三场探视。

虽然叶萧并未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回答,但连夜雪的眼神泄露出某种尘封多年的秘密。十几年前,她在南明路的医药化工厂,做过两年多的仓库管理员,经历过1998年12月的爆炸事故,并且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不知道今天是白露,以为是昨天下过雨的缘故,整个气温降下来了。上午,叶萧难得地回了趟办公室,查阅专案组收集的各种资料,从公安局的户口身份信息到工商局的企业登记甚至税务局档案——密密麻麻的数字让脑袋要爆炸,自己就像盯着牛粪的苍蝇,嗡嗡嗡飞来飞去,只盯着同一个名字:左树人。

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属于老三届。跟他的同龄人一样,曾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叶萧注意到他的插队落户地点——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兰那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