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疯人院

关在这里让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后,在疯人院里的自画像。刚满四十二岁的她,仿佛戴着五十岁的面具。

南明高级中学,实验楼,电脑机房。

昨晚,农历七月半,叶萧在这里度过了中元节。清晨,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摘掉“蓝牙耳机”,抽了自己一耳光,脸颊清晰可见五道红印子。他拼命摸着嘴唇和下巴,然后是耳边、两腮,还有脖子,好像身上丢了一块肉。

冉·阿让的大胡子去哪儿了?

他彻底醒了。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吗?叶萧喝了一大口水,打开焦可明留下的铁皮柜子,看到那本古老的《悲惨世界》。

封面上的几何花纹图案,像十九世纪的门窗。书名底下的“一”,代表第一部,“雨果著”。扉页印着李丹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北京。版权页是“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另一页是雨果的照片。出版说明是一九七七年十月。目录、作者序、第一部“芳汀”。一幅原版的版画,第一卷“一个正直的人”。

叶萧把书本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多少年前的细菌直冲肺叶。随便翻到一页,有个字上画着红色圆圈。他像被闪电劈中,再看对面墙壁——四十行奇怪的数字,三十九行红字,一行黑字。

他继续翻页,同时打盛夏的电话。以死神之名发誓,她还活着,但没睡醒,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半小时后,红头发的魔女,带着没洗干净的眼屎,来到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没等他说话,盛夏率先发难:“叶萧,昨晚我梦到你了。”

“这……”好在他明白,她不是在调戏警察,“我承认,我也进入了‘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

“就像联机游戏,每个玩家都可以扮演一种角色。”

“‘宛如昨日’就是一个世界。”

叶萧想起昨天去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大雨滂沱中的海景落地窗,左树人六十多岁的脸。

“这游戏的部分代码,是我亲自写出来的。但我不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动物头与人身的合体——不过,看到那些怪物出来,真他妈刺激!比玩《生化危机》和《寂静岭》强一百倍!”

“你上瘾了?”

“没错。”她看到了《悲惨世界》,“你在读这个?”

“不,焦可明留下来的,跟‘宛如昨日’的设备放在一起,就在铁皮柜里。”

“奇怪啊。”她拿起来翻了几页,“焦老师为什么自己找虐重读《悲惨世界》?要写推理小说《名侦探沙威警长》?盗墓小说《大盗冉·阿让的一生》?小白文《恋上霸道总裁的芳汀》?”

叶萧翻到这本老书的第364页,也是倒数第三页,第二行——

“过后法院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一些面包屑……”

其中“包”这个字,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

他又翻到199页,第十七行的第四个字,同样被红笔画了圈,这个字是“海”。

“等一等!”盛夏粗暴地抢过书本,“九十年代,一度流行填字游戏,欧阳小枝和焦可明一起玩过,其中也有这本《悲惨世界》。”

她看着对面墙上的四十行数字,念出第一行红字。

1(364、2、17)(199、17、4)

翻到刚才第364页第二行,用红笔圈出来的“包”,恰好是这行的第十七个字。

以此类推,第二个括号(199、17、4)=199页、第十七行、第四个字——海。

这第一行的两个括号,等于两个汉字:包海。

墙上的第二行数字——

2(73、10、6)(304、22、4)(217、11、5)

第73页、第十行、第六个字——吕。

第304页、第二十二行、第四个字——敏

第217页、第十一行、第五个字——前

连起来是三个汉字:吕敏前。

盛夏的拳头捶打桌面,念出墙上的第三行数字——

3(148、1、26)(59、20、13)(285、8、21)

第148页、第一行、第二十六个字——狄

第59页、第二十行、第十三个字——若

第285页、第八行、第二十一个字——静

三个字:狄若静。

这堵墙上的前三行数字,分别在《悲惨世界》第一部,对应三个人名:包海、吕敏前、狄若静。

这些数字来源于欧阳小枝的笔记本,在灭门案的火灾中被烧毁,只幸存一行“21(227、20、2)(105、6、10)(318、24、15)”。电脑机房的墙上也有,他们翻开《悲惨世界》。

第227页、第二十行、第二个字——马

第105页、第六行、第十个字——自

第318页、第二十四行、第十五个字——光

马自光——绝对是个中国人的姓名。

《悲惨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密码本,1999年的魔女,欧阳小枝,是设谜与解谜的天才。

顺藤摸瓜,盛夏与叶萧,将墙上的三十九行红色数字,全部从书中破译。三十九个中国人的姓名,有男有女,有些名字很土,有些带有时代烙印。

三十九个名字,三十九个鬼魂。

轮到第四十行,与前面三十九行红字不同,整面墙的最后一行,却是黑色字体——盛夏可不相信红色墨水正好写完的乌龙。

第195页、第二十五行、第十二个字——连

第89页、第十二行、第五个字——夜

第251页、第四行、第十二个字——雪

“连夜雪?”

叶萧疑惑地摇头,不像是普通人名,更像卧龙生、云中岳或温瑞安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我知道这个名字……”

盛夏的声音打战,身体也在摇晃,叶萧担心她又要癫痫发作。

“谁?”

“我的妈妈。”

她无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写满数字的墙壁。最底下的黑色数字,正好被她的红色短发覆盖,红与黑,宛如司汤达的小说名。

“连夜雪?你妈叫这个名字?”

“嗯,妈妈出生在山里,出生前连续下了七天大雪,最后一个雪夜才生出来——她到底是不是姓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外公外婆。”

一分钟后,叶萧在公安局的身份信息验证系统查到了“连夜雪”——女,四十二岁,本市户籍,亲属关系只有一个女儿:盛夏,出生于1999年8月13日。

2013年12月,饱受家庭暴力的连夜雪,在十四岁的女儿面前,毒死自己的丈夫。司法鉴定证明她患有精神病,已被强制关押了三年零八个月。

午后,雨水变得淅淅沥沥。隔着风挡玻璃,像有几十个小孩对他撒尿。乐园关掉音响,皮卡停在楼下,一只怀孕的母猫在草丛中被他迷住了。

爬到七层,他以为跑错了地方,这是重刑犯的监狱还是银行金库?猛犬的咆哮过后,房门打开,还有铁栏杆、链条加一头红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