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4/16页)

露特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好似在平复被回忆勾起的情绪,然后话锋一转:“所以,在委员会那儿发生了什么?你出庭做证了吗?”

“没有。”

“但你收到传唤上庭的传票了吧?”

亚力克斯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这样的。那你以后都没办法再回美国了。”事实上,亚力克斯在柏林出现,一切都已不言自明。露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亚力克斯身后瞥了几眼,问道:“玛乔丽没和你一起?”

“我们在办离婚手续。早就该办了。”亚力克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你儿子皮特呢?”

“嗯,他会来看我的。”亚力克斯截住话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所以他留在了美国,和他妈妈在一起生活。”露特仍不依不饶。

“是的。考虑到我现在的状况……”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自己在逃难,就像个逃犯一样。其实这就是那些美国人的目的,他们不停地烦扰、追捕我们,让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奔逃,不得宁日。只有布莱希特那样聪明的人才能对付他们。你知道吗?那些傻瓜根本不理解他在说什么,末了还感谢他出庭做证。只有布莱希特才能做到这样,用他的智慧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但不管怎样,他最后还是离开了美国。”布莱希特也没有退路了。亚力克斯感叹道,“无论如何,现实是我们现在都齐聚在这里了。”

“作家们告别流亡的日子回归祖国,我们都特别高兴。”马丁插嘴道,“这难道不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吗?在自己的祖国,说自己的母语,想想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多么重要!”

露特猛地抬起头,有点诧异地看着马丁,接着向后退了一小步,像极了一只温顺胆怯的小动物从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但又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吓得飞快地逃走了。

“你看我,只顾着跟你聊天,害得你都没办法回去休息了。”露特拍了拍亚力克斯的胳膊,“先这样吧,记得有空来看我们。”但是这个“我们”到底指谁呢?布莱希特和露特,还是他们三个呢?——真是一团乱麻。露特又补了一句,“他在这儿过得很开心。剧院、观众,他最重视的东西在这儿都能得到满足。”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与狂热,仿佛作为他的助手,她也与有荣焉。有趣的是,马丁也曾露出极其相似的眼神,那是心怀坚定信念的人才会有的神情。

“嗯,我会的。”亚力克斯注意到露特脚边放着一个大旅行包,“你要离开这儿?”

“不,只是去一趟莱比锡而已。那边的剧院要公演《伽利略传》,但布莱希特觉得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所以还是我亲自去那边看一下比较放心,待个一两天。这里的房间他们会一直给我留着。好了,你快去休息吧。”

亚力克斯的房间在三楼,灯火管制时期使用的遮光窗帘仍原封不动地挂着,厚重的布料沉甸甸地垂到地板上。在屋里等待亚力克斯的服务生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尽责地介绍和演示着窗帘和电灯开关的使用,由于停电情况时有发生,他还特地把蜡烛和火柴的具体位置一一告知亚力克斯。

也许在接下来的漫长日子里,百无聊赖地坐在铁路旁、如等待行李般等待那间许诺给他的公寓会成为他生活的常态。这既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已经亲眼目睹了柏林的现状。政府将那些条件舒适的公寓视为对他们回国的奖赏,之所以到现在他的公寓还没安排妥当,大概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被驱逐的前任主人还在打包行李吧。当年居住在柏林的犹太人也是被纳粹以相同的方式“请离”家园的。

“请问我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亚力克斯知道,服务生并不是在暗示以前酒店惯有的诸如酒精和女人之类的深夜服务。在新社会,这些都已是时代的渣滓。况且,这个男孩太年轻了,不可能知道那些旧日里心照不宣的服务暗语。也许过去在战场上拼杀的男孩们,如今有的也像这个服务生一样,正安静地站着等客人给小费。

亚力克斯拿出一个信封,是马丁给他的,里面装着政府提供给他的生活津贴。他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服务生。

“不好意思,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西边的货币?”他紧张得几乎要结巴了,“我的意思是,您刚刚从那儿过来,我想您可能会有。”

“抱歉,我是从布拉格过来的,不是你以为的西德,所以我没有那边的马克。只有这个。”

那个男孩看着他,解释道:“不,我说的不是西德的马克,我指的是美金。不知道您有一美金可以给我吗?”

亚力克斯愣住了,心里十分惊诧。他没想到和他接线的人来得这么快,甚至他都还没在柏林安顿下来。服务生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来他还是懂一些暗语的——新时代的暗语。亚力克斯的脑子里一片杂乱混沌,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亚力克斯掏出钱包,拿了一张对折的美金递给男孩。男孩看了看,并没有收起来,而是又递了回来,并开口问道:“您之前是柏林人吗?”

亚力克斯无力地点头,算是回答了。

“想来您肯定很想去看您之前居住的地方吧?人天生有好奇心,重返故乡的人往往最想做的就是探访故居了。”

“我之前住在吕措夫广场。”亚力克斯回答,并暗中观察他的反应。男孩点了点头。“哦,在西边。”似乎在他的脑海中,西柏林已不属于柏林,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继续说道,“您可以在早晨穿过公园,走过去。不过要尽早,最好在八点之前,如果您起得来的话。”

“这样直接走过去西柏林不会有麻烦吗?”

男孩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困惑:“麻烦?您指蒂尔加藤公园?”

“我说的是军事管制区。”

“哦,其实那就是一条普通街道而已。偶尔他们会拦车检查,也是为了检查黑市交易,他们不会管在公园里散步的普通人。”他顿了下,强调道,“明天您最好早点出发。那么,祝您好梦。”他又伸出手说,“不好意思,那个……既然您没有西边的马克,那我们东边用的马克……好的,谢谢您了。晚安。”他说着,把亚力克斯给他的钱捏在手心里,踏着小碎步退出了房间,动作训练有素。亚力克斯心里十分迷茫困惑,这个男孩是否清楚他今晚做的这一切事情背后的深意?他到底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那边的人传话赚点儿小钱,还是他本身就是那边的人?

亚力克斯再没有力气洗澡换干净衣服了,他脱掉大衣,将早已疲倦不堪的身体重重地扔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思忖着上面是否有窃听器。那些人提醒过他,电话和照明设备是最有可能装窃听器的地方。他在脑海中将与服务生对话的所有细节反复咀嚼,试图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有什么建议能比去公园走一趟更无害,更不令人起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