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2/16页)

结束了午宴,亚力克斯再次踏上归途。之后的路上,目之所及与先前并无二致,仍旧是破败荒废的农场和泥泞不堪的道路,道路的路肩早已被坦克和重型卡车碾压得不成样子。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祖国,但,的确又是他的祖国。他感到胃部发紧,一股熟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好像他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也许是因为方才与市长共进午餐,勾起了他旧日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他们特意绕过德累斯顿这座城市。“我不想你触景伤情。”马丁解释道,“那些畜生,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那里的所有东西都炸了个干净!”亚力克斯心里清楚,除了报复当年纳粹对华沙、鹿特丹港的轰炸,还会有什么其他理由呢?马丁年纪太小,所以那时响彻德国街头巷尾的欢呼庆祝,他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不过亚力克斯并没有开口,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车窗外了无生气的原野。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也许,是因为现时是冬季,并不是适合耕作的季节。也许,是因为男人们都已经不在了吧。

马丁坚持要和亚力克斯一起坐在后排,这样路上就可以和他多聊聊天了。

“啊,不好意思,请问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衰败》里的那个家族,他们是你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吗?就跟托马斯·曼笔下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那样。”

“不是。”亚力克斯淡淡地回答。

他们是他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吗?是的。然而,艾琳、艾尔斯贝特、埃里希、弗里兹,这些曾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如今都已湮没在战争的硝烟中。也许,他们会出现在难民名册中吧,但总归无迹可寻。现在,他们只存在于亚力克斯的作品中。讽刺的是,这是弗里兹生前很讨厌的事情。

那时,弗里兹对他吼道:“你书里写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们!我的父亲从来不赌博,他从没做过那样的事情!”

亚力克斯只是平静地回应:“嗯,我写的确实不是你们。”

“但其他人都认为你写的人物原型就是我们,他们在俱乐部里都这么说。你该听听斯托尔伯格是怎么说的,他说‘只有犹太佬才会写出这样的东西’。”

“嗯,我确实是犹太人。”亚力克斯说道。

弗里兹声色俱厉地说:“你只有一半犹太血统。不过,你父亲是个好人。其实,斯托尔伯格也只是像其他有偏见的人一样……”说着,弗里兹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亚力克斯,“所以你笔下的那些人,真的和我们无关?”

“他们可以指任意一个容克家族。我确实参考了你们家的情况,但你知道的,只要是对写作有帮助的素材,作家都会利用起来。”

“看了那本书你就知道了。”亚力克斯答道。其实他心里清楚,弗里兹并不会真的去看。

“所以《衰败》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家族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父亲赌博,然后呢?”

亚力克斯回答:“家里的钱都输光了。”

听到这里,弗里兹转过头来,神情有些恼怒,说:“这又不是什么奇事。这次通货膨胀,谁没有输钱?”

亚力克斯没有马上回话,直到气氛有所缓和,才又重新开口解释道:“我书中写的真的不是你们。”

弗里兹这才终于相信了他。

“《最后的障碍》里提到的那个集中营是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对不对?他们说你以前被关进去过。”马丁的发问把亚力克斯从繁复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被关在奥拉宁堡的集中营。萨克森豪森集中营是后来才建的。纳粹把我们关在一个旧啤酒厂里,就在镇中心,人们从窗口就可以看见我们。”

马丁忍不住又问道:“那事实和你书里写的一样吗?你真的遭到了残酷的虐待拷问吗?”

“没有。在集中营里,大家都没少挨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遭到虐待和拷问——没有比那更残酷的事情了。我很幸运。”双手反绑在身后,悬吊在横杆上直到肩关节脱臼,骨肉撕裂。钻心的痛楚将他们折磨得惨叫连连,最后失去知觉。“我并没有在那里待很长时间,后来有人把我弄出去了。换作是你,你也可以逃出去,只要你找对了人。那是1933年的事情了。”是弗里兹花钱托人把他救出去的。

“但书里面明明……”

“书里我并没有特指哪座集中营。”

“嗯嗯,我明白了。能了解作者在写书时的心里所想和眼前所见,真是一件太美妙的事情。你说是吧?”

亚力克斯长吁出一口气,已有些厌烦,“嗯。他们把集中营的布局设计透露给了我,让我知道那个地方具体是什么样子。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就自己想象吧。”

马丁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又说道:“33年,那阵子正是纳粹围捕共产党员的时候吧?那时你已经是党员了吗?”

“不,我不是党员。但只要你有朋友是共产党员,只要你对他们心怀恻隐,不管你是不是党员,他们照样会把你抓起来。”

“现在美国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据说这就是你决定回国的原因?他们的做法跟纳粹没什么区别,都是想彻底消灭共产党。”

亚力克斯显得很平静,“但他们并没有把共产党员送进集中营。在美国,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并不违法。”

“但我认为……”

“他们要求你揭发其他党员。如果你拒绝合作,那你就违法了——这就是他们抓住你把柄的办法。”

“嗯,然后就有理由把你关进监狱了。”马丁顺着亚力克斯的话说下去。

“有时是的。”亚力克斯语焉不详,含混过去。

或者,会被驱逐出境。他们试图利用他所持的荷兰护照来对付他。“请允许我提醒你,在这个国家你只是个客人。”那个粗脖子的国会议员对他如是说。可能这位议员认为,对于亚力克斯来说,驱逐出境比关进监狱更具有威慑性。亚力克斯顺势反抗,最终因所持的不是美国绿卡而是荷兰护照被驱逐出境,也因此得以成功逃离美国。

“所以你决定回德国,回家。”

“嗯,是的,回家。”亚力克斯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

车外的景致开始有些变化,终于能看到一些城市建筑了。参差不齐的破败街道如墓地般死寂,考虑到他们行车的方向,也许他们已经到达柏林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了。亚力克斯试图在脑海中定位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法兰克福大街吗?他努力尝试寻找一些他曾经熟悉的地标,但他目之所及,就只有被轰炸得面目全非的建筑和堆积成山的瓦砾。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四年前的柏林,那时妇女们徒手清理街边的碎石堆,把灰浆从仍可利用的石块上敲碎扔掉,再用桶装好石块运回家。可如今,四年的时光过去了,柏林的街道依旧是满目疮痍。有几面墙孤零零地立在倒塌的废墟中,上面布满了弹坑。风呜呜地从满地残骸间呼啸而过,如泣如诉。亚力克斯仿佛还能闻到树木着火的焦煳味和水泥破裂的酸柠檬味。战争的硝烟似乎仍在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