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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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又闷又热,人们都向往新鲜的空气和开阔的郊外。八月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去观看在古德伍德举行的比赛。

他们从伦敦南部的维多利亚火车站乘火车出发。交通安排本身反映出英国社会层次的细微差别——上流社会的人乘坐一等软席车厢,店主和教师坐进拥挤但也还算舒适的二等车厢,工厂工人和家庭用人在三等车厢,密匝匝地坐在硬木长椅上。下了火车,贵族们又坐上马车,中产阶层登上公共马车,工人们则步行。富人的野餐已由前一列火车提前送到,强壮的年轻男仆肩上扛着一个个带盖的大篮子,里面用瓷器和桌布包着煮熟的鸡、黄瓜、香槟和温室里长的桃子。不那么富裕的,就直接从摊贩那里买香肠、贝类和啤酒。穷人则自带吃食,用手帕包着面包和奶酪。

梅茜·罗宾逊和埃普丽尔·蒂尔斯利跟索利·格林伯恩和托尼奥·席尔瓦一同出行。他们几个人的社会地位有些模糊不定。索利和托尼奥显然是第一类,可梅茜和埃普丽尔就只能算三类了。索利取了个折中,买的是二等车票,他们在车站上了一辆公共马车,穿过开阔的高地去赛马场。

不过,索利很注重吃食,他不愿从小摊贩那儿买吃的,随随便便就把午餐打发过去,而是提前派了四个仆人带了一大份野餐,是用冰包裹好的冷鲑鱼和白葡萄酒。他们把雪白的桌布铺在地上,围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梅茜把美食喂给索利。她越来越喜欢他了。他对谁都很和气,十分逗趣,跟他聊天也很有意思。贪食是他的唯一恶习。她还是没有让他太接近自己,但到头来她越是拒绝他,他就变得越是专情于她。

赛车安排在午饭后开始。旁边就有一个庄家,站在一个箱子上喊着赔率是多少。他穿了一件花哨的格子外套,扎一条飘逸的丝领带,衣服扣眼里插着一大束花,戴了顶白色的帽子。他肩膀上挎了一个装满钱的皮包,站在一个条幅下面,条幅上写着:“威廉·塔克,国王的头,来自奇切斯特。”

托尼奥和索利每场比赛都赌。可梅茜觉得无聊,如果不赌的话,每场比赛都没什么区别。埃普丽尔不离托尼奥左右,但梅茜决定离开他们一会儿,一个人到处看一看。

值得一看的不只是那些马。马场周围的高地上挤满了帐篷、摊位和大车。还有不少赌博棚、怪物表演以及皮肤黝黑、戴着亮色头巾的吉卜赛人给人算命。人们在售卖杜松子酒、苹果酒、肉饼、橙子和《圣经》。手摇风琴和乐队争相竞奏,魔术师、玩杂耍和表演杂技的人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全都向人们要钱。这里有会跳舞的狗、小矮人和巨人,还有踩高跷的。喧闹的狂欢节气氛让梅茜不禁想起了马戏团,往昔的生活一去不返,怀旧的情绪让她内心感到刺痛。这些表演者想方设法从公众手里弄到钱,看到他们有所获得,她心里觉得暖烘烘的。

她知道自己该从索利那里多获取一些。跟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谈情说爱,却又住在苏荷区的单间里,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她应该戴着钻戒,穿着皮衣,把目光投向圣约翰伍德或克拉彭的郊区小型住宅才是。她给萨缪尔斯骑马的差使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伦敦社交季节即将结束,买得起马的人就要到乡下去了。但她不会让索利送她除了鲜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让埃普丽尔气得发疯。

她走过一个大帐篷。帐篷外面有两个女孩,穿着庄家的衣服,跟一个穿黑外套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喊着:“今天,在古德伍德比赛的唯一定数是即将到来的审判日!坚持你对耶稣的信仰,报偿就是永恒的生命。”帐篷里面阴凉幽暗,她索性走了进去。里面的人大都坐在长椅上,好像他们已经改宗皈依了。梅茜坐在出口附近,拿起了一本赞美诗。

她能够理解人们为什么进教堂,为什么来赛马会讲经布道。这样做让他们感到有所归属。这种归属感恰恰是索利带给她的真正诱惑:不仅仅是钻石和皮衣,还有当索利·格林伯恩情妇的可能,得到一个住的地方,有定期的收入,自己能安排些事情。这并非什么体面的地位,也并不长久——一旦索利厌倦了她,这种局面就会结束——但这总比她现在的境况强多了。

全体会众站起来唱赞美诗。这种感觉就像被羔羊的血洗涤身体一样,让梅茜很不舒服。她走了出去。

她经过了一个木偶戏场,戏正演到高潮,暴躁的主角潘趣先生被他挥着棍子的老婆,从小舞台的一头打到另一头。她仔细审视着这群人。如果一场木偶戏演得规规矩矩,就不会有什么钱赚,大多数观众会一分不付悄悄溜掉,剩下的人也只给几个小钱。但他们有别的办法搜刮看客。几分钟后,她就发现后面有个男孩在偷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除了梅茜以外,所有人都在看戏,没人注意到这只肮脏的手伸进了男人的马甲口袋。

梅茜并不打算干预这种事儿。在她看来,富裕又粗心年轻的人活该让人偷走怀表,只要窃贼有胆,窃得东西也算是奖赏。可她仔细去看那个受害者,认出那是黑头发蓝眼睛的休·皮拉斯特。她记得埃普丽尔告诉她休没有钱,丢了手表他可承受不起。她一时冲动,决定挽救一下他的疏忽大意。

她快步绕到人群后面。扒手是个衣衫褴褛、长着棕黄色头发的男孩,十一岁左右,梅茜离家出走时就是这个年龄。他十分巧妙地把休的表链从他的马甲里拉出来。看表演的观众里发出一阵哄笑,扒手趁机拿着怀表溜到了一边。

梅茜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吓得轻声叫了起来,试图逃脱,但她的力气比他大多了。“把它给我,我就饶了你。”她小声吓唬道。

他磨蹭着。梅茜看见那脏兮兮的脸上既有害怕,又有贪婪。接着他乖乖投降,把手表扔在地上。

“去偷别人的手表吧。”她放开他的手,这小家伙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捡起手表。这是一只带盖的猎表。她打开盖子,看上面的时间:三点过十分。在手表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

爱你的妻子

莉迪亚

1851年5月23日

这表是休的母亲送给他父亲的礼物。梅茜很高兴她及时救下了这块表。她合上表盖,拍了拍休的肩膀。

他转过身,一副很恼火被人打扰的样子,接着他惊讶地睁大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罗宾逊小姐!”

“几点了?”她说。

他机械地去掏表,发现自己的口袋空了。“真奇怪……”他环顾四周,觉得是不是自己把表掉在什么地方了,“我可千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