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73(第4/9页)

茶会上的不少人都难免跟他沾亲带故。他父亲托比亚斯和爱德华的父亲约瑟夫是亲兄弟。但休的父亲从家族企业里撤出了资本,开了一家自己的企业,破产倒闭,最后自杀。因为这个,休被迫离开了花费昂贵的温菲尔德寄宿学校,每天去福克斯通绅士子弟学校上学。他也因此自十九岁就开始工作,既没有去欧洲游历,也没有再花几年时间上大学。工作之后他只能寄居在伯母家里,自然也没钱置办新衣服来参加聚会。他的确是他们的亲戚,但他是个穷亲戚。在这个以财富决定其荣耀、自信和社会地位的家里,他十分尴尬。

谁也没有想要出钱帮助他摆脱窘境。贫穷是对不会做生意的人的惩罚,不该去刻意减轻失败带来的痛苦,否则成功的人就失去了动力。一旦有人提议帮助哪个失意落魄的人,他们就会搬出这么一句:“这就如同往牢房里放羽毛床。”

他父亲是金融危机的牺牲品,但这也没什么区别。他破产的那天是1866年5月11日,银行家把它称作黑色星期五。一个叫作奥弗闰德与古尔尼有限公司的证券经纪商损失了五百万英镑,并在这一天破产,很多家公司受到了拖累,其中包括伦敦合股银行和塞缪尔·皮托爵士的建筑公司,以及他父亲的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但按照皮拉斯特家族的生意哲学,生意场上的失败就是失败,没有任何借口。眼下也在发生经济危机,在它结束前肯定会有一两家公司倒闭,但皮拉斯特极力保护自己,摆脱掉那些较为脆弱的客户,紧缩信贷,无情地拒绝了大部分新业务,只做很有保障的少数几种业务。他们相信,自我保护是银行家的最高职责。

可说到底,我也是皮拉斯特家族的一员啊,休这样想。尽管我没有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但我懂得如何自我保护。每当想到父亲身上发生的事,他都难免感到怒火中烧,让他更加下定决心,立志成为这帮人里最富有、最有名望的人。他上的那所廉价的日间学校让他掌握了十分有用的数学和自然学知识,而他那出身优裕的堂兄当时却在苦学拉丁文和希腊文。没念大学反倒让他较早投身银行业务,他一心用在银行业务上,脑子里从未有过其他想法,比如去当个画家、议会议员或者牧师。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财政金融的基因。他能脱口而出当前的银行利率,对业务情况对答如流。他坚信自己不会变得像长辈亲戚那样自负、伪善,但他还是要当个银行家。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想得太多。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想女孩子。

他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看到奥古斯塔拉着一个姑娘直奔自己走来。

“亲爱的休,”她说,“你的朋友鲍德温小姐来了。”

休暗暗叹了口气。蕾切尔·鲍德温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知性女孩,见解很激进。她人长得不漂亮,头发是暗棕色的,两只浅色的眼睛挨得很近,但她活泼有趣,脑子里满是颠覆性的念头,休刚来伦敦,到银行里工作的时候,倒是挺喜欢她。但奥古斯塔自作主张,认为他应该娶蕾切尔,就把这层关系毁了。在这之前,他们俩对离婚、宗教、贫困和妇女参选等问题进行过自由而激烈的争论。既然奥古斯塔极力撮合他们两个,他们也只能面对面站在那儿,尴尬地闲聊几句。

“你看上去很可爱,鲍德温小姐。”他机械地说。

“你真好。”她回答说,显得很无聊。

奥古斯塔正要转身离开,这时一眼看到休的领带。“天哪!”她惊叹道,“这是什么啊?你怎么打扮得像一个旅店老板!”

这话让休一下子涨红了脸。要是他能想出一句尖刻的话反驳她,他宁可冒这个险,可他一个词也想不出来,只是嘴里嘀咕着:“这不过是条新领带,叫作爱斯科特领带。”

“你最好明天把它送给擦鞋童。”她说完转身走了。

休的胸中激起一阵怒火,诅咒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偏偏跟这么个霸道的伯母住在一起。“女人不应该对男人的服饰评头品足,”他悻悻地说,“这是不守妇道。”

蕾切尔说:“我倒认为女性可以对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发表评论。所以我会说,我喜欢你的领带,跟你的眼睛很匹配。”

休对她笑了笑,感觉好了一点儿。说到底,她人很不错。不过奥古斯塔想撮合他们,并非因为她的人品。蕾切尔的父亲是名律师,专门从事商业合同方面的业务。她们家除了她父亲的职业收入以外,再没有其他财源,在社会地位上,他们处于皮拉斯特家族以下好几个等级。实际上,若不是鲍德温先生对银行多有助益,他们是不会出现在这个聚会上的。蕾切尔是低等人家的女孩,让休跟她结婚,也就确认了休属于皮拉斯特家族里低人一等的血脉,这才是奥古斯塔的真实想法。

他并非完全不愿意向蕾切尔求婚。奥古斯塔暗示过,如果他迎娶了她所选定的对象,她就会送上一份慷慨的结婚礼物。但诱惑他的并不是什么结婚礼物,而是每晚都能跟一个女人上床的念头,到时候,他就可以拉起她的睡衣,露出她的脚踝和膝盖,露出她的大腿——

“别把我想歪了,”蕾切尔机灵地说,“我只是说我喜欢你的领带。”

休的脸又红了。她是不是能猜出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他这些想法那么粗俗露骨,常常让他感到羞愧难当。“对不起。”他嘟囔说。

“皮拉斯特家的人真多,”她轻快地说,四下看着,“你都怎么对付这些人啊?”

休也往周围看了看,发现弗洛伦斯·斯塔沃西进来了。她长得格外漂亮,美丽的卷发垂散在她柔嫩的肩膀上,粉红色的外衣上镶着花边和丝带,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鸵鸟羽毛。她也看见了休,隔着房间朝他微笑。

“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你的关注。”蕾切尔用她那特有的直率说。

“我非常抱歉。”休说。

蕾切尔碰了他胳膊一下。“休,亲爱的,听我说几句。我喜欢你,伦敦社交场上没几个让我感兴趣的人,你算其中一个。但我不爱你,也永远不会嫁给你,无论你伯母使多大劲把我们凑在一起。”

休吃了一惊。“我说——”他张口结舌。

但她的话还没完。“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也大致相同,所以用不着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种直言不讳正是他所喜欢她的地方。但他觉得她说得不错:喜欢并不是爱。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她好像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接着争吵妇女参政权的事?”他轻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