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 松(第2/4页)

我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挖掘阿莱心中的隐秘。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费解甚至惧怕。他太小了,而这个世界又太大了。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儿童。单薄的肩头,瘦瘦的躯体,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在我离去的前一夜,阿莱告诉:他梦见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高原上……

如今阿莱一个人留在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楼上。

吕擎赞成我的离去,却反对我放弃自己的专业。至于那个杂志社,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怀疑他内心里也讨厌那一类地方。

我对梅子说:尽管岳父一直反对,谢天谢地,我总算挣脱了那个巨型蜂巢。梅子说:父亲并不是非让你待在那个地方不可,他不过想尽量挽留。你最后拿定了主意,他也只得依你。

瓷眼正巴不得我走呢。可是当我真要离开时,他又设置重重障碍。他不过想捉弄和勒索我一下。我发现这个年头,好像所有的人都想找个机会勒索别人。比如瓷眼,他要阻拦的人竟是内心里希望其早日离去的人。我弄不明白他在这种事情上究竟是怎样拿捏一种分寸感的,如果我受不了折腾突然变卦呢?如果我干脆拿定主意在这里熬下去呢?不过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最后,在我挣扎得快要绝望的那一刻,他们也就轻轻地撒开了手。

我去杂志社报到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都明白:这里可以有一多半时间不坐班,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机会出差去外地。我就是冲着这些才来的。

我们的头儿娄萌是一个四十一二岁的女人。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早就知道。她的一家也住在橡树路上,是一个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是这个城市里非常有名的美人。娄主编像接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握住我的手,让人感到阵阵温暖。

这天编辑部里只有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大热天戴了一顶怪帽子的壮小伙子马光。马光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露着浓重的胸毛。他眼神执拗,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讥讽。待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这讥讽不是针对我的。娄萌说:“你的专业很好,我们都知道。大家说这一下我们这里要来一个很棒的编辑了。”

她说这话时我也点头,但不知她是指我原来的专业,还是指即将开始的编辑生涯。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位领导比我们原来的那位头儿好多了:一位女性,比我大不了多少,胖乎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或儿子什么样子,只是在奇怪地想:这个人不仅是一个好领导,而且也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妻子。我来杂志社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而许多人到死都寻不着。人活着是多么累啊。

编辑部所在的一座四层楼,一二层属于杂志社;一楼是一个栽了冬青的挺好的小院,可以停车。两个单位共用一个传达室。一楼是行政人员,二楼就是编辑办公室:这是没有隔开的一个大间,社长兼主编娄萌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把我安排在对面,再旁边就是马光;马光后边是一个更年长的编辑,整天不吭一声。大间另一边有一个小套间,娄萌应该到那里去,但她喜欢热闹,就和大家待在了一起。小套间现在被一个打字员占据,成了编辑部的文印室。我报到时没有发现那个小套间,后来才知道我们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小个头的一个打字员,她叫阿环。她的形体让我想到了梅子更年轻的样子。

“怎么样?是个好东西吧?”马光的一只手在小姑娘肩膀上拍打着,一边问我。

小女孩一点不恼,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小牙。她的眼睛圆圆的,看着我。她留着一个娃娃头,前面的刘海剪得很齐,厚厚的盖住了额头。

马光给她把头发撩上去,说:“你看她的脑瓜有多大。聪明啊。”

阿环笑着。马光又把她的短发从后面攥成一束,说:“你看,她原来留了这种发型。”

阿环笑眯眯的,一动不动。马光赞扬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词儿全堆到了她身上。阿环得意地缩起嘴角,看看我,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马光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她平常都喊我‘叔’。”

这时小姑娘才一跺脚说:“我不喊你叔,我喊你哥。”然后一扭身到里屋去了。

这里的气氛果然轻松随意得多。因为刚上班的缘故,我每天很乐于到编辑部里来。这是一个崭新的环境。我发现每天到这里上班的人只占实有人数的三分之一,大家都在轮流歇息。这里实行值班制,只要不遇到特殊情况,每人都可以选择每个星期中的两天来上班,或者是二四,或者是三五。更难能可贵的是,如果一个人到外地出差,那也等于值班了。大约只有娄萌一个人坚持上班,但即便是她,每个星期也只来三四天。这就是一个杂志社真正的迷人之处。

3

有一次马光问我:“你究竟看上了我们这里的什么?这个破地方!”

我直言不讳:喜欢这里的宽松。

马光说:“而我喜欢阿环。”

我并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原来阿环是他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她尽管比他小好多,但让他一眼就看上了:他刚刚迁入她家隔壁不久。他说阿环比他早一些进入这个杂志社,他就为了穷追不舍,才设法到这儿当了个编辑。这是个直爽的、无所顾忌的小伙子。

“我已经工作了三年。”他这样总结说,“阿环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直接到这里打字来了。她的资格比我老,可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才跟她接吻。”

我笑了。娄萌过来,他马上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我上班很早,屋里只有我和娄萌两个。娄主编跟我扯来扯去,后来说:“你岳父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老首长哦。”我听下去。她瞥瞥我放在桌上的两只手——她一直盯着我的手,“老首长给上边的同志打了个电话,后来就有人写条子来了。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同志嘛!其实,只要你岳父给我个电话,问题也就解决了。当然,这样也好。”说到这儿她吞吞吐吐。我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我吃惊的是,心中的几分得意一下子被她的几句话全赶跑了——原来我还是没有逃出岳父的手心,我能够来这儿,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竟在暗处帮我!真尴尬。人也奇怪,这时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谢?我的嗓子有点渴,到旁边去找一个杯子。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