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页)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句了。有时我一个人高兴地想:你呀,是“小帆同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实在闲得难受,就给那个小伙子帮炊,想和他一起给首长做饭,比如切菜等。谁知他根本不欢迎,推挡说:“请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好退回那个大楼。我发现首长不叫,那个炊事员从来不到这边来,首长也不到那个楼上去——据说首长有几年没到那里去了。原来首长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太忙了——不是干活,而是一天到晚思考。

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他的累:失眠。我常常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动的声音。他咳嗽时声音很粗,有时还要发出呕吐声。我吓得爬起来,想给他找痰盂。后来知道他只是喉咙不舒服。他让我好好休息,不要管他。可能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给他按摩。他们按他的腿、脖子、肩膀、眼睛。

有一天半夜他又咳嗽起来,睡不着,就在书房里看书、翻文件。我送水给他,待在一边。他让我休息,我没有动。后来我见他时不时地咳,就学白大褂那样,给他按起了肩膀和腿。他没有拦我。他闭着眼睛。最后他夸道:“多好,小帆同志!”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3

从来到这里一直没见那个人,也不知道他今后会成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他就是凯平。听说首长有个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年时间里回过一次,可当时我正好不在大院里,他停了一个钟头就走了。我没觉得怎样,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如果一辈子没见他会怎样啊……

第二年春天部队换防,离家近了,他回来就多了。我记得那天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正给花浇水,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军人!他也看到了我,怔着。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当兵的,早就习惯了,可这次不一样——他只一眼就让我慌起来!我那么慌,手里的喷壶都在抖……事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啊,好像在那儿见过!想了好久就是记不起,怎么会记起呢,这是我前世里见过的啊。他走过来,问:“你就是帆帆啊?”他想搭手帮我干活,直到楼上首长喊了一声他才离开。他回部队去了,人走了,我才知道这就是凯平。

首长说到他只叫外号:“我的‘小毛头’。”多有趣——这个叫法一直保留到几年后,就是我们的事情露馅了以后,从那会儿起老人就不这么叫了……我从来没想和他会怎样,怎么会啊!可我喜欢这个大哥哥一样的人,有一回在首长面前说“凯平哥哥”,他立刻纠正:“叫‘凯平同志’。”这里的“同志”可真多,只有田连连除外——首长喊他“连连”,我也喊他“连连”,已经习惯了。连连整天不说话,只低头做活,好像院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凯平在主楼也有一个房间,那儿大部分时间关着,只有一次保洁员打开它,让我有机会第一次进去。马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与其他地方全不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好闻。房间里的小床真窄,上面有一床薄军被,叠得有角有棱,就像人一样帅气——他太帅气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帅气的男人,以后也不会见到。我估计得真对,后来再也没见过比他还帅气的人!我盼他回来,没有别的,只想他应该回家,平时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人气。这是一座死楼,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那么多树当然会有鸟,可是它们一落下,田连连就出来赶它们,生怕吵了首长。小伙子忠得吓人,我也默默学他,因为他来得早。

我一个人待在三楼的房间里,这才是我的地方。隔壁大屋是一间更大的屋子,里面有长条桌、藤椅,一些文件资料。我一个人时想心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奶奶。流泪,偷偷的。她还在河口捡鱼吗?我给她寄了钱,写了信,不让她捡鱼。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听的。两年以后才知道,她从没间断去河口捡鱼,我寄去的钱她一分都没花,全藏在一个地方,说等我出嫁用。奶奶直到过世都在为我攒钱,盼我回家,盼我当个新娘……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奶奶,她最需要侍候的时候,我倒来了城里,来侍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叫首长!以前他们挑来选去,说来城里做重要工作,其实不过是当保姆——有一天我听见两个保洁工议论这儿的“保姆”如何,一时没有听明白,心想这里哪有什么“保姆”啊?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说的就是我啊!我原来就是城里人从乡下找的“保姆”——因为是首长家里用,所以下边就格外认真罢了。

那个晚上我一遍遍想奶奶,在心里说:“奶奶啊,你的孙女给城里人当保姆了,她在这里侍候一个不认识的老男人,是他把咱俩生生分开了……”我睡不着,就到隔壁大房间里—— 一进门我愣住了,原来首长也在这儿看报。躲闪不迭,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泪,马上“唔”了一声。他抚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给我擦去眼泪,问我想家了吧?他说这几天就回家看看吧。我觉得他是个好爷爷。

走的前一天我梦见奶奶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只手举着,脸上笑得那么甜。我不知奶奶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后来才看清她手里举着一条大鱼,那鱼有一尺多长!这条鱼能卖五块多钱啊!我醒来后把没来得及寄出的两月工资全包好了,然后又收拾别的东西。首长给我准备了几盒糕点,还给了两百块钱——钱无论如何不要,糕点放在了要拿走的东西旁边。可我发现首长又把钱放这儿了。首长脸色有时吓人,可是心软。他打过仗,管这么大一座城市,没有这样一张脸可不行。只有我,只有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才知道他多么体贴人。

我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一进村子,见了街上的人心立刻慌了!因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回村子,心噗噗跳呢!我叫着奶奶,差不多是一口气跑到了那条泥巷里——第二个小门就是俺家……谁知巷口站着村头儿,他吸着烟拦住我,手里提着一把钥匙。他叫我“孩子”,把钥匙在腿上搓着,老长时间不说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巷子里又走出两个人,都是远房亲戚——我们家在村里没有更亲近的人了。我手里的东西提了一路,这会儿胳膊一抖散了一地。

原来奶奶在一个月前走了。她害的是急病,邻居发现时喊来医生,挨了前后不到两天。奶奶走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瞄着座钟罩儿,旁边的人知道她是看我上边的照片,就取来交给她。奶奶是握着我的照片去世的……村头儿当时说:“反正她也赶不回了,我做个主,先别惊动首长吧,那可不是小事!后事咱们做了,以后找个日子再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