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我心里重复着“狼心狗肺”几个字,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为这对父子的交恶之深感到惧怕和费解。我问:“田连连呢?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就没有说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帆帆额上的汗水哗哗流下来,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泪珠。她使劲扭着手腕:“没有,他没有……”

“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父亲!”

“是啊,没有——因为,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她恨不得将手腕扭断的样子,大声喊了一句:

“小阿贝,他压根儿就不是田连连的孩子!”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

帆帆埋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我一下坠入了迷茫之中。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我等待她平静下来。

这样好久她才抬起头,大口呼吸,像刚刚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就是要从头说给你——我要从心里搬开这块大石头。它压了我这么多年,我得把它搬开了。搬开以后我就得过另一种日子了。可是不说不行,一定得说出来啊,从头说出来……”

2

那一年我刚刚十六岁。我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边长大。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啊,我们俩谁离开谁都不行。从上学到初中毕业,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这辈子最欠的一个人就是奶奶。我做梦也想不到十六岁这年会发生一件大事,会失去奶奶——不是她离开,是我。她当时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好。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挣来钱养活她,她的身体就一定会这么好。因为她得挣钱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学——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学。

奶奶除了种好家门口的一块菜园,就是去河口捡鱼。因为她种不了更多的地,村里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给了别人,只留一个小菜园。奶奶会看月亮,知道潮汐,涨潮时就到河口那儿,把海浪打进河湾里的小鱼小虾捡上来,到集市上卖。最多的时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捡来半篮子,卖十块钱。我一看她笑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多少收获。涨潮的时候偏偏风大,奶奶就站在一块石头上,有时大浪能扑到身上。我跟她去捡过鱼,那浪说来就来,一点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扑上来——有一次她给打进了水里,衣服全湿了。奶奶说,她不会给卷进水里淹死的,因为她有个好孙女在家等着呢。

我上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想到河口的大浪。后来一年年过去,奶奶真的没事,我才知道奶奶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就到了我十六岁这年。初中毕业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会考上。可有一天村头儿让我去一趟,我去了,见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问了我许多话,都是家庭情况,比如父母怎么没的,有没有其他亲戚。村头在一旁代我答话,说我出身好,也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就这些话。那个人对我说:成,你回家听消息吧,暂时不要对别人讲。奶奶问我什么事?我说一点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学的事。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次是村头领了一个人来家——不是上次那个,是说外地口音的一个。那个人对奶奶说:那个最大的城里机关要来挑选工作人员,很重要的,经过一段考察,你的孙女已经作为初步确定的人选,要进行下一步考察。奶奶听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揽住我的肩膀说:“这是最好的孩子了,让人一百个放心。”来人又问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话,就离开了。

奶奶天天咕哝:“老天爷保佑把你挑中吧,这比上高中还好!真是有福啊我孙女。”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能挣钱养活奶奶,她就不用冒险去河口捡鱼了。可我扔下她一个人,会多孤单哪!她生了病怎么办?这天夜里我哭了。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局似的,哭了半夜。

就在第二天,上级真的来人了。这次除了那个人,还有另一个胖胖的人。他们当着村头的面告诉我和奶奶:我被挑中了,马上——就是两天以后,就要起程,现在需要的是准备一下,第三天就要来人领我进城了,去那个大机关。

他们走了。奶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这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我们家、我,一辈子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我抱住奶奶哭啊哭啊,奶奶也哭,一边哭一边劝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老天爷开了眼啊!我孙女该当有福啊!”我们准备东西,又高兴又难过。夜里睡不着,和奶奶说话。她叮嘱了那么多,让我好好听上级的话,给村里也给奶奶争口气。她不要我挂念家里。我怎么能撇下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说我去了就会挣钱寄回来,奶奶再也不要去河边捡鱼了——我不在她身边,一想起她站在大风大浪的石头上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只说:“好孙女,听见了,听见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一路上都在想新日子会是怎样。那个大城市让我害怕又好奇。做梦都想去看它的模样,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真是一个梦啊,这梦怎么就变成了真的?我感激自己的命,感激那些挑选我的人。是命挑选了我还是他们挑选了我,一辈子都弄不明白。领我走的人交给了奶奶三百块钱。奶奶再三推挡,说不能收这么大一笔钱,孩子还没干活呢!对方一定要她留下,她就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她一分都不会花的。

我变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人。来到这儿才知道,要被安排进一位首长家做“文书”。我害怕了。没有文化,又是文又是书,这怎么得了啊?我对谈话的人说:“我就打零杂儿吧,擦窗扫地都行,就是不会‘文书’。”那个人笑,说其实也差不多吧,首长家里的营生原是很杂的,你多少都得干一点儿。

我给领到了一个有门岗的大院里。啊,这里有这么多大树,有这么大的楼,一幢大些一幢小些。原来首长不上班了,身边也没有老伴了。这儿除了一个比我只大一点儿的小伙子为他做饭,除了偶尔来送点东西的人,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人了。首长六十五六岁或更大一些,像个老大爷。他让人怕,后来熟了觉得很和蔼,告诉我怎样完成每天的工作:到三楼将文件整理一下,然后就是简单打扫一下楼上的卫生。其余由那个做饭的小伙子管,另外,有两个保洁员每星期来这里一两次。

我只怕干不好工作,闲了就难受、害怕—— 一个人怎么可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啊,只把那些书报什么的整理一下、擦擦地。工资从来的前半月就开始计算了,就由那个小伙子发给我,每月三百—— 一年以后又多出很多。我更不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挣这么多钱。我推托,小伙子说这是规定。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首长后来跟我说话,问许多下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想奶奶,只在夜里才敢掉眼泪。首长和来客谈话时,我就给他们上茶和点心、湿毛巾。客人都要多看我一眼,首长就介绍一句:“哦,小帆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