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

1

离开农场的一路我都在想:如果我的判断上不是出了严重的偏差,那么岳贞黎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将帆帆重新逼回那个大院。他将在那里组成一个三口之家,拥有自己的娇妻和儿子,建立一种传统的理想模式。田连连是他忠实的仆人,凯平是他的养子——他爱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并开始搅乱他的生活时,他就毫不含糊地将其当成了敌人。血缘的力量又一次显现出来,这会儿他的内心开始强调:凯平不是我的儿子。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年事已高、浑身颤抖的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决定重新设计自己生活的?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残忍的心,因为它真的太冷酷也太沉重了。

帆帆向我倾吐这些,重点当然不是为了听取我的意见,不是让我出什么主意,因为她的主意早就有了;她的真正目的还是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岳凯平。他是她生活的中心,她一辈子的梦想,这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把一个严酷的事实、一个可怕的谜底交出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痛苦的等待——或者是凯平最后一念的断绝,或者……其他的选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凯平不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判断是:面对小阿贝—岳贞黎—帆帆这个淋漓的事实,任何人都无法承受。

但我还是提出让凯平即刻来农场一次,我会在原地等他——帆帆立刻拒绝了,说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逼我,这也会把他气疯——你可怜可怜我们俩,可怜可怜他吧……”最后一句她差不多是在哀求。我冷静下来才明白:是的,凯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农场!他需要躲在一个角落,从一场震惊中一点点恢复,然后作出一个决定……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把这一切告诉那个可怜的朋友?现在就拨通他的电话?就去那座古堡?这太唐突了,可又似乎不可耽搁……

我一直犹豫着……就这样,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好怎么办,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庆连的小院。

一回来我就发现,小院的门大敞着,正屋和厢房都没有人。我放下背囊走出院子,知道屋里的人不会走远。我出来站了一会儿,看到庆连母亲从一条巷子里走过来。老人说:“孩子,荷荷出去了,庆连不放心,就跟了去……”

原来这些天荷荷的情绪非常稳定,庆连就离家去田里浇水。这天他刚走有人就来了,是荷荷的女伴小华,两个人又搂又拍的。她们在一起说得热火,老人就回屋里准备饭了。谁知两个姑娘一会儿就手扯手从屋里出来,笑吟吟的。荷荷甜甜地叫着妈妈:“俺要和小华一起回娘家了,俺想家哩!”庆连妈觉得一点准备都没有,说:“等你哥回来一起吧。”小华就说:“大婶还不放心啊,我和她一块儿呢,赶明儿一大早就把她送回来!”说着两人搭着肩膀就走出去了。

庆连回来发现厢房里人没了,问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抬腿就追了出去。

我问她们已经走了多久。

老人看看日头:“也不过才一个多钟头。她俩一块儿,该不会有事吧。”

我知道庆连为什么焦急: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母亲照看荷荷之外,他几乎是寸步未离。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明白疯迷的爱人,知道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对这其中蕴含的一切可能和隐秘都心领神会……他把心中的惧怕和不安都遮掩了,像维护一个最大的珍宝那样,维护着她的安全和尊严。我安慰老人说:“那就让我们等等吧。他会把她领回来。”

这一天真长啊。我看见老人不止一次去院子外面,直直地盯着巷口。

天快黑了,有人敲门,进来的不是庆连,却是宾子!他来不及寒暄就问:“小华来这儿了吧?她在哪?”老人拍打膝盖:“小华领走了荷荷啊,庆连不放心也赶过去了,还没回呢。”宾子咬咬嘴唇,对我压低声音说:“小华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一天到晚抱怨。我告诉她,你只要再回那个公司,就别再回来了。她已经两天没回鱼塘了,我去她家找人,才知道她来了这里。”

天完全黑了。庆连终于回来了,身边没有任何人,一见宾子就说:“我去了你的鱼塘,扑了个空……先去了小华家,又去你那儿。看来她们结伙儿出去玩了。”老人急急地问:“你没去荷荷家?她妈怎么说?”“哼,她家里一点都不焦急,说她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死活都是我的人了……”

大家沉默下来。宾子骂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在骂荷荷的父母还是骂小华。宾子问荷荷的病情,庆连说好多了,已经不碍事了。宾子看看我,对庆连说:

“我得告诉你,是那个公司的人把她害了,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村里去的闺女早晚都得毁在他们手里……”

庆连一直怔着看窗外,那是一片在黑夜里摇动的菊芋花。

宾子声音低下来:“她其实瞒不了我的眼——那个公司原来的副领班来找过她,有一次被我碰见了。我警告小华离他远些,她说他早就不是那个公司的人了,你怕什么?我说不管他是哪里的人,只要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没好事!我问副领班来干什么?她说不过是老熟人了,来玩玩,人家在当地小城里工作,进了‘卡啦公司’——听听这个名字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庆连抬头看他,一脸的迷惑。

“老兄,我是怕她们又被那个副领班领走,那样就糟了!”

庆连焦急了,又说:“不会的,荷荷病刚好一点,什么公司都不会要的。”

“老兄错了。那些公司什么歪招都有……要是小华再不回来,我就得找那个副领班了。”

我不知道副领班与“大鸟会”上传说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一个人,那可算一个狠角。我想提醒庆连一句,但碍于宾子在场,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一点宾子是对的,绝不能往好处想得太多。我问宾子:“你知道那个副领班在什么地方吗?”

“就是城里,咱们找那个‘卡啦’就行。”

“卡啦”肯定是村子里的一种叫法,可能是一家娱乐场所。我对庆连说:“这事再也不能拖了,我们应该天一亮就去找小华,她们可能在一起。”

2

夜里老人一遍遍起来张望。庆连和宾子睡在厢房里,两个走失了女人的男人一夜嘀嘀咕咕。我一个人睡在西间屋,疲倦至极却难以入眠。这个夜晚多少人无法入睡:帆帆、凯平,也许还有那个瑟瑟发抖的老人岳贞黎——他在难分难解的恩怨纠葛中挣扎,时不时被那个噩梦袭扰。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常常出现那个发育不全、脖子细长双目圆睁的大头娃娃!我今夜好像要从小阿贝迷茫的目光里读出什么……孩子站在面前,紫黑的嘴唇颤抖不已,发出声声哀求——他在寻求我的庇护,像一只小狗一样溜到我的身后!我四处张望,好像听到了什么,哦,那是一阵紊乱的脚步声。终于看到了,那是两个带枪的男人,他们一个把枪提在手里,一个背在肩上——渐渐近了,其中的一个有些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拐子四哥!“我找得你好苦啊……”我一句还没有说完,他就神情肃穆地指着一边穿了旧军服的人说:“这是于畔同志。”我惊得只盯住他看,终于从那双眼睛上辨析出来——这双眼睛和凯平一模一样!正这时于畔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温和、沙哑,却透出一些难言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