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她把一个小炉子拨旺了,煎茶的小锅又咕咕响起来。这样的夜晚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愉快。我喝茶时问她鱼塘的经营情况:上一次宾子不停地抱怨,说淡水鱼的名声坏了,这个鱼塘收摊的日子不远了。小华马上叹气:“这大概是最后一塘鱼了,现在没人买这里的鱼了,除非是把价钱压得比菜价还低——鱼贩子再运到更远处去卖。没办法,这里的鱼名声坏了。其实别处的鱼就好?谁吃鱼还要化验一遍?”“可水塘污染严重也是事实,这种鱼吃了要出毛病的。”她摇头:“都那么说,没事的,俺们村里都吃的……”

我想起了与宾子的那次塘边美餐。是的,没事,但不能总这样吃下去。这是让人不安的美餐。我一见她想到的就是一个人,眼前一直闪动着这个人的面孔:荷荷。我不知她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怎样了?长期没有庆连的消息,这让我既怕又盼。我于是问起了荷荷,她马上答:“还能怎样?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怎样了?”

小华闪闪的大眼有些狡黠。她把身上的蓑衣脱了,露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个大鸟的标志。我心里一动。她把蓑衣噗一声扔在炕上,“她就那样了,不可能再回公司了。她有了那种病就不能干了——再说身上还有案子没结呢……”

“案子?什么案子?上次你可没说过啊。”

“她的同伙带了一大笔钱跑了,她说不清哩……”

我明白了,不再应声。我这会儿惊讶地发现,她和荷荷虽然是同村姐妹,却对不幸的荷荷没有多少同情……我记得上次她心里最痛苦的是宾子不能履行婚约,极力表白自己的清白——宾子却要痛苦十倍,正陷入不能自拔的苦境。而这会儿我发现炕上有两只大枕头:他们显然已经同眠。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结婚了——你们?”

小华嘻嘻一笑:“没请大客——在村里这得请大客才行。不过都知道俺俩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住了。”

她有一种不在乎的、心满意足的样子。看来她原来的忧虑,还有宾子不可解脱的痛苦,都一起成为了过去。我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喜讯。但我知道它总要以某种方式了结。

“宾子上回不知告诉你没有,他这人哪,心眼死犟,就愿听村里人瞎嚼舌头——差一点上了他们的当!其实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开鱼塘的钱还是我借给他的哩!我哪里配不上他了?我在外边干了这么久,见了再大的世面也没忘他呀……我不像荷荷,我没忘他……”

我得替荷荷辩白一句了,说:“荷荷也没忘。”

“那,那可不一样……”

“荷荷也回到了庆连身边嘛。”

小华一瘪嘴:“还不如不回呢,弄了一身病,人疯了才跑回来,他庆连捂扎得了吗……”

“捂扎”是当地方言,好像由“捂住”和“捆扎”两个词合起来,那意思也和它们相加差不多。它多么传神和恰当地描述出一个狂躁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为庆连心痛,也为荷荷悲哀,忍不住长叹一声。

小华看看外面的天色,远眺着对岸那闪闪的灯光说:“你见过大场面,你的话宾子会听,你替我劝劝他吧——反正鱼塘也快完了,就让他放我回公司去吧……”

我这才想起上次见她是回来休假的。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们其实已经算是结婚了,我脚上等于拴上了绳子,又飞不了跑不了的——可他就是不开窍……”

“是啊,我们都不开窍。”

3

这一夜宾子高兴极了。他回来喝茶,见到我就不想再去巡夜了。小华让他和我一块儿拉呱,拿上手电就要出门,宾子却阻拦了几声。但小华还是去了。自她走后他就不放心地往水塘对岸看,我就开了句玩笑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谁知这一句不要紧,宾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了。这样一会儿他说:“难说哩,这娘们儿出去干了几年,心野了。她一离开我就不放心——有一天夜里她和来偷鱼的搭咯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呢!我发现了骂她,我说你妈的他偷咱的鱼你还不赶他走!那小子一见了我赶快溜了。你猜她怎么说?说‘好生生一个小伙子,人挺和气,再说又没得手’……我气死了。没法儿,这娘们儿被外边驯野了,腰带忒松。我现在是两难啊!就像这个鱼塘,扔了,又舍不得……”

这种苦痛会伴他一生吗?世界上正有多少人与这种痛苦为伴呢?

我们又谈了庆连和荷荷。宾子说庆连一直没来这里,因为肯定顾不得了,“想想看,他的荷荷更糟,他这会儿还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呢!我这一塘鱼收了就去看他。这都是她们出门惹的天祸啊,那个挨千刀的公司……小华还想返回去呢,她前脚迈出这个村子,我后脚就和她断了—— 一刀两断!”

半夜过了,我太疲倦就睡去了。醒来已是凌晨,发现身边是空空的被窝——水塘对岸有两对闪闪的灯光……

早餐后告别宾子,想尽快回到庆连那儿。宾子一直送了我很远才回头,我们约定不久以后在庆连那儿重聚。从这里往东有了一片新的塌陷区,绕过它走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离我原来的那片田园已经并不遥远。时间还早,我的心头一热,索性一直往前走去。

这儿已找不到过去的路,看不到原来的村落,迁走的村庄旧址上留下残垣断壁,很像大地震之后的情景。通向村庄的小路都被芜草封住,到处一片死寂。在这儿走路无论如何要小心,因为那些黑乌乌的苍耳和地衣下面,或许就遮掩了深不可测的地裂,一不小心踏上去会把腿崴断。举目远望,远远近近没有一片齐整的庄稼地,也没有一个人影,这里已是一片静静的荒原。在这个地方,行人找不到固有的参照物,于是很容易就会迷路。好在天色尚早,只要径直往西就能寻到芦青河——沿着河堤往北,越过河岸那片杂树林子再向东折,就可以看到那片熟悉的泥土了。

我听到了汩汩水声。多久没有看到下游的芦青河了?一年?两年?这条和童年连接一起的河,这条流淌着无数往事的河,在心中吟唱一生的河,你饱受凌辱,负载了多少苦难,正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一切,默默流淌。你是一条哭泣之河,欢笑之河,你常常是眼泪的总汇。

我尽管身负背囊,最后还是大步蹿了起来。一口气登上了高高的河堤……鼓胀胀的水流上泛着气泡,往日那些黑乌乌的芦荻蒲苇,这时候都一律焦黄矮小,有的干脆死去了。芦荻和蒲苇是最泼辣的一种植物,它们尚且抵不住今天的浊流。除了气泡偶尔发出的啵啵声,再无其他声音。我站在那儿。记忆中不久前这里还活动着一些鸥鸟——在入海口开阔的水湾那儿,一切是多么美丽,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沙子,你只要在此稍稍驻足,立刻有无数的小蟹子举螯而来……我小时候跟拐子四哥高高抬腿踩鱼的情景还在眼前闪动。那时,黄昏来临之前是最好的踩鱼时刻,我们每人提一个竹篓——他让我像他一样抬高膝盖,又稳又重地把脚踏下去:脚下如果踩住了一条鱼它就跑不脱,一弯腰就拾到篓子里。一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能把鱼篓装满。记得有一天,一只被霞光染红了翅膀的大白鸥竟然迎着我们飞来——我正惊奇大叫,它就在离我们不到两三米远的地方一头扎下,接着叼起了一条像腰带似的长鱼——这种鱼只有海里才有,它肯定是在大海涨潮的时候被海浪推涌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