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那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在我眼前握紧拳头晃动,解恨地咬着牙齿:“你以为庄稼人光是受你们城里人欺负?不是哩,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法儿哩!”

旁边那个人催他上路,他却一动不动坚持把话说完:“俺庄里有个鸡爪老二,前些年开麻袋厂赚了大钱,如今专花高价从城里雇嫚儿,出大价钱哩,长得越俊价码越高,戴眼镜的更好!其实这些城里嫚儿能做什么?个个娇得要命,干一点活儿就喊累呀疼呀。鸡爪老二才不图她们做多少活儿呢,他要把她们一色儿全收拾——就是一个不留啊!有一回我见了鸡爪老二,说起这事儿他还不承认哩。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二,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算给咱庄稼人出了口恶气吧!’……”

他说完之后又朝我一咬牙关,点点头,这才开始挪动步子。

太可怕了。我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出十几米远还回头看我,又一次握起拳头颤动着,大声咕哝一句:“一色全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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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可能离开路上的行人,绕开村庄。心里的恐惧似乎泛了起来。七零八落的原野,毫无生气的村庄,好像在默默期待一个什么。迎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身负背囊,头扎手巾,从打扮上看是从更远处来的。后来我忍不住问了,知道他们正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边打工一边走来。他们说这辈子走哪儿算哪儿了,只是走,一路都这样走走停停,很少乘火车和汽车。他们害怕失去打工的机会,路上遇到什么活儿挣钱、划得来,就拼上力气干一会儿。有一个五十多岁颧骨高高、个子足有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头上包的手巾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和我分吸了一支烟,告诉我:

他这一路上当过窑工,扫过烟囱,淘过茅厕,还给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当过使唤人哩!最后这个职业让我有点不明白,问了问才知道,有个村子里边的大户就是村头儿,他妈六十多岁了,长得又胖又壮,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唤了,要找一个人好生侍候—— 一开始这家人找了个小女孩,小女孩搬弄不动他妈,累跑了,就得雇一个男孩儿;男孩天天受呵斥,要为她擦身子,扶着解手,又脏又累,几个月挨下来两条胳膊都快断了,实在受不了这苦,半夜里也跑了。“俺听说了,就去这个富贵人家说了,说俺是专干苦活儿的人,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是人干的活儿就行,只要给钱多就行。村头儿出的价码也真高,一个月给俺七百块现大洋,俺挽挽袖子说一声中,就干上了。这可真是个富贵人家,住的大堂屋四面壁子都用木头包起来了,地上还铺着绒毡子,墙上挂着大美人画儿。俺是下人,住东南边不见日头的厢房,里面有猫窝狗窝,还有一些做了半熟的吃物。老太太住在厢房里,一个大火炕,一个大红圈椅子,一天到晚躺在炕上,铺着绣花棉垫子。村头一天到屋里请一次安,伸长鼻子‘呋呋’吸气。他是闻闻,有点臊臭气就找使唤人算账。这下可苦了俺了,俺这才知道前边的人为什么都逃了,这屋里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不是人遭的罪啊。前边四五个人都累跑了,不跑不中啊!俺得给老太太擦身子,喂饭,扶她大小解,还要给她按身子,揉左边的膀子;半夜里还要给她暖脚:她把脚伸到俺肚子上一动一动,像是蹬着俺玩。人老了觉少,她睡不着就说:‘没脸没皮哩,死玩意儿,不会说个热闹话儿给姑奶奶听?’俺笨嘴笨舌受了一辈子苦,哪有什么好故事讲。讲不出,她就不歇气地骂俺。有一天村头知道了这事儿,举起巴掌要拍俺的脸,说:‘狗东西,什么巧话儿不能编一个孝敬老祖宗?’”

“再大的力气俺都能出,编那些没头没尾的瞎话儿俺可不是行家。不能编也得编,七百块现大洋啊。我想得脑门子疼,想起了老家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就试着拉给她听。她听了一会儿说是没意思没意思。什么才有意思哩?俺想了又想,脑壳都快想破了,这才顺口说下去,说哪儿算哪儿吧!俺说听人家讲,有一家狗和猪睡在一块儿,母猪生下了一群小狗一样的小猪……老太太一听就哈哈笑。俺越编越有门儿了,从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怪,黑影里的鬼,说到做了伤天害理事儿让雷打了的寡妇……老太太恣坏了,她一高兴就让俺抱着,俺累得死不了也活不成,两个月熬下来,眼见着就给累瘫了压扁了,到后来才不得不收拾起包裹,一撒丫子半夜里跑出来。俺跑得急,把院子里的一个瓷罐子给踢碎了。我听见里边的老太太破口大骂,直着声儿喊俺的外号:“‘瘦裆骡子’你疯跑痴颠,井里不死河里死……”

说到这儿,高颧骨的男子用手指了指前边黑乎乎的一个村影:“你年轻轻的,又是一个人,可得躲着那个村头,别让他抓到你,让你去侍候老太太啊!”

我笑了。才多长时间不见,平原上的这些村落竟变得这等神秘。也许是受那个男人故事的影响吧,天黑下来我接近了荷荷的村子,竟犹豫了一下才往前走。我直接奔村子西边的那个鱼塘,急于见到庆连的朋友宾子。远远的看到几点灯火,看到天上早出的几颗大星映在一片水中。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图画啊。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鱼跳声:“扑通、扑通”。我和宾子分别时的那次畅谈、我们在水塘边的那次美餐,这会儿又回到了眼前。随着往前,水汽混合着一种草腥味儿扑面而来,狗也叫了起来。我加快了步子。

在离水边那一溜棚子还有十几米远时,一道明亮的手电光晃动起来。狗叫得更凶了。一个女声呵斥了一句,狗叫停止了。我不再往前了。有人走过来,原来是个女的——她会是谁呢?手电不再直着往我的脸上照,于是当她走近时我可以看清了。这个稍胖一点的姑娘穿了蓑衣,一蓬棕色的草叶衬着一张俊俏的面庞,给人一种新奇的印象。我马上认出她就是宾子的未婚妻小华——她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大包,再转脸看我,一脸的迷惑。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想起来,“噢”了一句:“是你呀,哎呀是你!”随着脆生生的嗓门一响,人马上热情起来,接着在前边引路,快步往棚子里走去。

棚子里挂着一盏桅灯,一面很大的土炕上是散乱的被子,一些网具之类的堆在旁边,与过去一样。宾子不在,问了问才知道他在塘边巡夜——抬头看去,水塘对面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小华说:“他夜里睡不了多少觉,防着有人偷鱼。”“上一次好像没这样。”“上一次也一样,他陪你说话不好意思走开。有人夜里用小甩网来逮鱼。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