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5页)

类似的记忆还有许多——有一年洪水下来,从上游的水库冲下一些红色大鱼,人们呼喊着,背着一个很大的兜包往河上跑。那会儿已经有很多人在河边捉这些红鱼了。他们大多没有网具,只拿着一个木棒站在水边。鱼多极了,它们在急流里跳动,一跃,我们都能看清它晚霞一样红亮的身子。它们离近一些,人就抡上一棍……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林场和园艺场,还有河两岸的村庄,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红鱼拴在绳子上,正抹上盐晒着。那个秋天家家都有一串大红鱼。

那个秋天人鸟俱欢。河湾那儿总有一群群的野鸭子,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水鸟。有一些可能是鹭鸟,它们就站在浅水沿上,一腿着地,另一只腿缩在翅膀下边。在旺盛的雨水中,各种植物都苍翠欲滴,无数的水鸟藏在里边。人们捉鱼累了,就坐在河东岸那片草地上。草湿漉漉的,各种浆果都长得水旺,悬钩子甜得让人牙齿打颤,还有桑葚—— 一会儿手和嘴巴都染紫了。野杏、野桃、野草莓,要吃就尽吃吧。迎着下午的阳光看去,成片成片的缬草在阳光下闪烁,真是漂亮极了。我记得有一年在河湾里游泳,正好遇上了大雨,爬上河堤,在一株大槐树下躲雨,亲眼看见从天上往草地掉鱼—— 一条条的大鱼随着雨水扑到地上,就在那儿跳。天上雷鸣电闪,把鱼鳞照得耀眼亮……

我脚踏的这条长堤,堤岸右侧曾有一排多么旺盛的白杨,还有叶梗呈肉红色的野椿。白杨树的叶子油亮乌黑,衬着堤下浅水处一排排的长苞香蒲,像童话一般。到了夏末,那沉甸甸的蒲棒像成熟的玉米穗一样,齐刷刷排成一片。香蒲和河堤之间是一丛丛紫穗槐棵,人在堤上走,紫穗槐棵里就会有一些受惊的小动物四下蹿跳。长嘴鸟扑动着翅膀,钻着树丛空隙,大青蛙箭一般射去;还有无数举着大螯的蟹子,一边用那双凸出的眼睛盯人,一边横着往河里移动。这是一个欢腾雀跃的世界。然而今天这一切永远消失了。如果不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那就怎么也弄不明白往昔的芦青河是一副什么样子——那么,它的往昔,它的昨天,究竟由谁来记载、谁来复述?

是啊,记叙本身多么重要。这是人世间不可或缺的一件工作。没有记叙,没有回想,就无法重现那一段流失的时光。时光掺在堤坝下边的浊水里,正日夜不停,淘洗净尽。

事实是,有人用自己的一双脏手扯断了一段历史,剩下的只是无休止的喧闹和躁动。可怜巴巴的一点儿浮华、一点儿粗鄙的财富,买走了一个鲜艳明丽的昨天,却难以遮掩时下的极度贫穷。如果要改变这一切,将会付出上百年的劳作,这对一个疲惫不堪的现代人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感到了无望和痛苦,悲凉之心无法叙说、无处叙说……

往前走时,我开始寻找两岸密匝匝的灌木林。这儿该有一片柞木林,一片柳林和无边无际的紫穗槐棵——沿着它们往东一直走下去,就会穿过一片乌黝黝的黑松。黑松之后是起伏的沙冈,沙冈上有各种各样的树木——登上沙冈即会看见我们的近邻——国营园艺场;园艺场东边不远就是黑榆和白杨掩映的一幢幢小房子——那是毗邻的小小村庄。

一切都没有了,没有记忆中的那片灌木丛林,也没有黑松。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稀稀落落的杂草,有刚刚旋成的一座座沙丘。这些沙丘由于刚刚形成不久,所以看上去很像一个个坟墓。它们也真是坟墓,埋下的是无数植物的躯体。那大片茂长的植物如今已经消失,大海滩再也没有它们的荫护,每到春天和冬天,海风就把黄沙重新搅弄起来,遮个天昏地黑。我不知为什么这儿的人竟然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任灾殃的肆虐蔓延。我那么渴望看到一片丛林,哪怕是小一点的也好。没有。接下去仍然是一片连一片的、像墓地似的沙丘群。后来我差不多听到了大海的喧哗,知道已经快把长长的河堤踏到了尽头……

天有点燥热,这儿的春天可真是糟透了。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糟糕的春天。走到了海边,去看那片浩淼的大海吧——我不由自主抬起眼睛寻找一溜溜拉大网的渔人,没有一个人影;侧耳捕捉他们的号子,悄无声息——短短几年,他们就从这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只看到呼呼的海浪和白色的浪花,而记忆中停泊在岸边的湿漉漉的船、在太阳下闪着光亮的焦干的船体、落下半截的帆、一个个诱人的鱼铺子,全都没有了。偶尔能看到一堆黑黢黢的东西,那是撤离的渔民留下的弃物。

大海正在落潮的时候,以往走在这片退开潮水的光洁沙滩上,总会有喜人的收获,比如有一处像蘑菇顶开的沙土,用手轻轻一挖就会挖出一个圆圆的大玉螺:它刚挨到你的手就会迎面喷出一股清泉……

我顺着退潮沙岸往前,不断遭遇一个个惊奇:或者从海里推上来的一块木板,一条死鱼,几个空空的饮料瓶子,打开的罐头盒;甚至是枕头和破毛巾,一块面包,损坏了的电子表和只剩了单片的黑眼镜,破损的三点泳衣和沾着血污的内裤……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想到,即便在大海深处,也正有一个荒诞的世界。大海再也不是蔚蓝纯洁的象征,鱼类家族已被世纪末的疯狂吞噬。

4

迎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往南,踏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稀疏的灌木大多被埋得只剩下一截梢头,以前那密不过人的槐树林带和黑松林,现已疏淡不显。由于缺水或别的缘故,林子正大面积死去。有的树木死去了半边,剩下的一半枝桠还在顽强地吐放绿叶,开出了几朵白花。我走到一棵槐树下看着,对它的坚韧有着说不出的钦佩和怜惜。

再往前,仍然可以看到大片槐树和黑松正在枯死。过去这里有数不清的蒲公英、碱茅和雀麦,有美丽的百合科植物,像金针菜、重瓣萱草;低湿之处无芒稗总是长得浓密一片,遮去了地表……现在的海滩像脱落的皮毛一样,正褪出一块块泛着铁锈色的洼地,远看就像一处处溃疡。

一丛很大的牛筋草旁,有什么东西在缩着,抖动着,走到跟前才知道是一只兔子。它瘦削不堪,身体球到了一块儿,微闭着眼睛,两只耳朵频频抖动,见了我本能地把屁股一缩,往前用力一蹬——可惜只挪动了一两尺,就再也跑不动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万分恐惧,用力挣脱。可它的力气太小了。它这么轻,真正是皮包骨头。它的那双眼睛闪闪烁烁看我,三瓣小嘴无力地嚅动,到后来大概是自认了任人宰割的命运吧,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不知它害了什么病,只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重新把它放到了那丛牛筋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