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第3/4页)

……

六月里把麦子割,

后脊梁顶着一团火,

麦芒儿扎肉,麦秸儿刺手;

干了一天,麦捆儿堆成了垛,

再去邻居家借牛,

牛老了,打也不肯走。

十月里,玉米熟,

我跪着掰下棒子把口粮往囤里收,

天凉了,烙块锅饼,

扎上棉袄,山南山北出去走走。

……

听着听着,我觉得身边出奇地安静。转脸一看,小鹿和小阿苔垂下了眼睑。我们在这儿站立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到后来他唱累了,仍然有人喊出乞求似的声音。他们都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个人实在累坏了,斜靠在墙上,拐杖松了,倒在了地上。后来他去摸拐杖,小鹿就跑上去替他扶起。

这个中年流浪歌手身上有一股魔力,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跟随他的大半是一些年轻人,我们也裹在了这一伙人中间。他从镇子的小十字路口一直往西,走啊走啊,后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跟前停住了,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杯喝了,抹抹嘴巴又往前走。他的腿拐得并不重,他走路时就用那拐杖把那个包裹挑在肩膀上,只是唱歌的时候因为站久了不得劲儿,才要用那个拐杖把身子撑住。他的步态多少有点像我东部平原上的挚友拐子四哥——想到那个老人,我心里立刻一阵发烫。

天快黑了,小鹿到路边一个小铺里买来了一瓶速溶咖啡,然后又急匆匆走出。我们仍然在看那个一拐一拐的人,心里都沉沉的。这时候疲累和其他烦恼一股脑儿都给抛掉了,我们视野里只有那个身影。整个乱哄哄的镇子竟然都被遗忘了。那个人走了一会儿大概累了,就在镇子西头的一棵槐树下坐了。一伙青年恋恋不舍围上去,他们看着他,很少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仅是些歌迷,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浪歌手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们。

天黑了,四周的人一个一个散去。后来,我想他大概也该回到自己的住处了。他站起,不安地四处瞥瞥,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一瞬,往前走去。

我们待在那儿。我小声问小鹿和小阿苔:“我们在镇里宿下吧?”

他们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后来小阿苔说:“不,我们也到野外去。”

3

我们往前走,不知不觉地尾随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前边是一片小树林,他大约发现有人跟踪,到了小树林那儿竟然一跳一跳跑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就对小鹿说:“算了,我们等一会儿再走。”

小鹿抿着嘴角看那个隐没在树林里的身影。

天黑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尽快寻找自己的宿营地。小阿苔仍然要到那片小树林里去。我知道她想再一次看到那个流浪歌手。我拒绝了,怕再一次惊扰那人。我们故意绕过小树林往北,发现了一条浅浅的水渠。我们走到渠畔上,沿着它折来折去。前面是一丛茂密的紫穗槐棵子,这说明快有水了。紫穗槐棵的旁边有那么多蒲苇,可见拐弯处水渠变宽了,而且蓄了很大一汪水。当然农田中的渠水是不可用作炊饮的,好在我们的水囊里还有水。我们决定就在紫穗槐棵旁边那块平地支起帐篷。

可是当我们动手点起小锅的时候,突然小阿苔喊了一声跳起来。

我和小鹿过去一看,原来她在抱柴禾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是那个歌手,他已经先一步抵达了这儿,刚才蜷着身子躺在紫穗槐棵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想不到小阿苔伸手摸索柴禾时摸到了他的头发……原来他从小树林里穿出,藏到了这儿。他大概估计我们会尾随他进树林吧。他为什么这么胆怯?对我们为什么疑虑重重?

他支支吾吾,连连说:他是要在这儿困觉的,他可没有打谱吓我们。

我心里一阵难过,连忙向他解释——我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请他不要害怕,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等等。

流浪歌手呆呆地看我们。篝火燃起来,他的脸暗一下明一下。后来他总算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了那儿,看来要这样坐等天明。小锅里米水翻腾,一阵浓烈的香味使流浪歌手的眼睛明亮起来。吃饭了,我们一再邀请他喝一碗米粥,他答应了。小阿苔殷勤地给他盛饭、拿干粮。他感动了,乱蓬蓬的胡须抖动着,接碗的手也不停地发抖。我离得近了些,闻到他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邪味。我心里纳闷的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唱出如此甜美的歌子!我问他话,他尽量答得简单,有时干脆一声不吭。后来我们就不便过多地询问了。

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帐篷挪出一块让他睡。他怎么也不应。后来我看到他把肩上的包裹解开,展开一条口袋模样的东西,抖一抖就在帐篷旁边躺下了。篝火烤着他。看来他很愉快惬意。这一下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爬起来,待在篝火旁边,添一点柴禾,然后动手煮一杯茶。我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尽管这样还是把流浪歌手给惊醒了。他坐起,立刻到怀里去掏一包烟草,礼让一下就自己吸起来。

小鹿和小阿苔也从帐篷里钻出,围到了篝火旁边,直盯盯地看着流浪歌手。

接下去的交谈,使我们得知这人也是东部平原上的。他从小喜欢歌,不仅会写,而且会唱。他十几岁的时候,甜美的歌声就由地方的一个广播站给录过音,在喇叭上播送过。后来他曾去报考过一个文艺团体,大约就因为身上的残疾,没被录取。这是他抱憾终身的事情。可怕的是后来。他们兄弟两个,父亲临死前立下了遗嘱,考虑到他的身体不好,就把一大间屋子分给了他,另一小间分给了兄长。兄长娶了媳妇,他们还是在一块儿劳动,一块儿做饭吃。有一年上他到这个镇子赶集耽搁了两天,回家时,想不到狠心的哥哥嫂子改了遗嘱,还伪造了一份契约,把那一大间房子收回了。嫂子说:整幢房子都是俺的;不过好歹也是兄弟两个,就凑合着住在一块儿吧。他当时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他还是把这些接受下来。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他起早贪黑到地里做活,后来家里的零碎活,喂猪,剁猪菜,拔兔子菜,放羊,都由他一个人包揽下来。他一离开这间屋子,一跑到田野里就不停地唱歌,直唱得眼泪汪汪。有一次他哥哥到外边找他,因为天黑了他还没有把羊牵回;哥哥一看他在这儿唱歌,就啪啪给了他几个耳光,说他只知道在这儿痴嚷,快死在外边算了!说着牵过羊就走。他一个人给扔在黑影里。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一眼机井。那时候的机井又细又深,他低头看了看,见里面的水亮里有几颗星星在闪,那几颗星星真美呀。他当时真想扑到那几颗星星中间。后来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又忍住了。就那样,他算是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