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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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指一算已经是第五天了。当我们一连翻过三座山包时,我确信小鹿和小阿苔就要告饶了,尽可能把他们背负的沉重转移到我的背囊里。可即便这样,小阿苔还是唉声叹气。小鹿牵着她的手,不断安慰。小阿苔已经有点哭哭啼啼了。我故意刺激她说:“怎么样,后悔了吧?”

她撇撇嘴:“才不呢!”

可说过之后,依然是哭哭啼啼。小鹿用各种办法给她鼓劲儿,模仿在电影上学到的那些行军歌谣,巧嘴滑舌地给她说竹板:“我们都是钢铁汉,日夜行军二百三,少流血来多流汗,打个漂亮歼灭战!”话是这样讲,他自己也有气无力了。

随着山势的增高,好像季节也在深入。在大山的阳坡上,华东山柳竟然长得黑乌乌的。在这儿的灌木棵中我们甚至发现了迎红杜鹃;鹅绒藤开出白色的花朵,通体上下那淡淡的绒毛可爱极了。这儿的植被明显好起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在春风里闪烁。草也密了,颜色深浓,几乎遍地都是大小画眉草、知风草,甚至是滨麦和羊草;偶尔在它们中间还能看到一株肥肥的千金子。在一棵野核桃树下边,小阿苔发现了一株紫点杓兰。这种花在岳父家的小花园里有。她怜惜地看着它。可惜还不到开花季节。小阿苔指指点点,小鹿又从旁边发现了一株绶草:如果到了七八月份,这个山坡上会开起多少美丽的绶草花呀!我向他们指点着,小斑叶兰、铃兰、吉祥草、萱草,等等。当初夏或初秋季节走在这个山坡上,那会是什么情景!

一只兔子箭一般从远方射来,在离我们五十多米的地方折向谷地了。山坡上空无一人,除了鸟雀的吵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小阿苔问:“过去你都是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吗?”

“可不是一个人吗。”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

“山里面有坏人吗?”

“有;不过这儿的坏人比城里少多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大山。”

“如果再好玩一点就好了。”

“怎么才能更好玩?你总不能让这儿满山都是唱歌的小姑娘吧。”

小阿苔两手罩在嘴巴上“啊啊”喊了几声。她想听一个回响,没有。稚嫩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大野之中。

再往前走,植被变得稀薄了。中午我们为了寻一个歇息之地,直奔了半个多钟头。到处都是荆棘乱石,好不容易找到一株可爱的柳树。我们想到柳树阴凉下面,可是到了那儿才发现不知让什么动物弄得很脏——可能不久前有一只食肉动物逮到了一只大鸟,结果到处都是散乱的沾着血块的羽毛,好像是一只大山鸡。“这肯定是狐狸干的!”小鹿说。我想也可能是黄鼬,或花面狸它们干的坏事。在这一带山上我曾经看到过花面狸……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在阳光里旋动,有一种小蚂蚱飞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顺着光亮望去,展开的羽翼闪着可爱的粉红色。一只孤单的黑鸟,很像一只大斑鸠,在不远处的一只秃头杨树桩上蹲着,宛若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它叫了一声,嗓子沙哑,头部斜向我们,很像是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问候。它对我们的到来一定是困惑极了。

继续在山半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我记得东边不远就是一个山垭口,我们可以由那儿往北穿过山脉,踏上一条平坦的河谷。说不定谷地里还会找到潺潺溪水,捉到一两条鱼美餐一顿呢。说到捉鱼的事情,终于使两个年轻人高兴起来。小鹿摩拳擦掌,好像用武之地就要来了。可惜他振作了没有多久又重新蔫下来。显然两人情绪很不稳定,而且互有影响,这对于山间旅程是再糟不过的事了。

前边出现了一个像地堡似的小石头屋子。小鹿最早发现,指了一下,小阿苔的眼睛一亮。我知道那肯定是废弃了的看山人的住处。走过去,果然见屋顶露出了天空;但仍然可以看到基本完好的小锅灶。锅已被摘除了,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灶口。锅灶旁是石头砌起的火炕,在屋里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未免太大了一点。火炕上还有半截草苫子、一层柔软的山茅草。

我说:“如果我们不带帐篷,在这里过夜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些地方总是躲避山雨的最好去处。在山里可以遇到很多类似的地方,而且有时里面还住了人。总有那么一些不愿回到人群中的人——他们大约是野了一辈子的看山人、流浪汉,或者是牧羊人。记得在东边的那个大山阴坡,我曾经看到一个半塌的石洞子,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一双巧手收拾得干干净净,过日子的气氛很浓。原来一个看山的老人在此独居了半辈子,后来大约是一个女流浪人吧,半夜里摸到了这儿,两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洞子。我造访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还雄心勃勃地想生一个孩子呢。他们对我讲:已经这样努力了好几年。老太太说:

“那娃儿就是不来哩!”

老太太摊着一双多皱的发亮的手,满脸急切。

他们谈论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戴着四方小帽、神情有些怪异的看山老头还对我说:“瞧她那对大奶子,养十个八个娃也不在话下哩!忒怪哩!”

那一天他们做了很好的一顿饭让我吃。饭后还让我参观了他们的饲养场:在石头洞穴旁边不远,用柴禾棒子架起了一个大棚子,棚子下边又是树条编起的各种笼子和草窝。我看了看,几乎山里能够逮到的所有动物都被他们饲养起来了。兔子、野猫、小狐狸、刺猬,甚至是长虫、鹌鹑、野鸽子……那个老太太对她半路上找到的这个老头子崇拜得五体投地,总是无限深情地瞅着他,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

“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那个老头终于也回头赞扬起老伴来,对我说:“你不知道俺这口子有多么好的饭食!什么都能让她做成好吃的。用榆树叶做面卷,用地瓜叶做咸饭。她烙出的地瓜饼啊,像斗笠那么大,像蒲团那么暄,咬一口就像吃大肥肉一样,呜啊呜啊满口香!”

临走的时候,老头子拉着我的手感叹:

“我们要是有你这么个大娃多好呀!”

按年龄看,他这句话颇为不妥。可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意味。他们极端的淳朴和真诚感动了我,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是那么亲切——记得前几年我故意绕路到那儿找过,很想在那儿再吃上一餐饭,看一看他们的生活。可奇怪的是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大石洞子。在这一带大山里我不可能迷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