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5页)

马林生觉得这么仰头和儿子说话非常吃力,姿势也别扭,于是蹲着在水里沉重地蹚了几步,转身面对高高坐在池沿儿上全身裸体的儿子,虚漂在水里说:

“你不觉得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在家里的地位明显下降了吗?”

“没有啊。”儿子闻言有些吃惊,“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当然有理由这么想。”

“是我不够尊敬您,伤了您的面子?没有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心里始终还是把你当爸爸……”

“哼,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个孙子……”马林生说到这儿,忽然一阵辛酸,眼圈都红了,他掬起一捧滚水浇到自己脸上,甩甩水珠,湿淋淋的望着儿子。

“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大家看得明白,你应该说句公平话。”

“那是那是,您对我那真是没得说——最近以来。”

“不是我耸人听闻,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做爸爸的像我这么对你的,这么柔顺,啊,都有点涎着脸——为了博得你的欢心,我也真是什么都干了。”

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种种的不如意化为一腔悲凉,马林生难过得别过脸,咬着下唇,竭力想把满眶泪水忍回去,他发现泪水越聚越多实在控制不了,便站起来哗哗蹚着水从大池子的另一端上岸了。

他站在喷泻的莲蓬头下面低头任水冲刷,儿子面带忧伤和同情从池边绕过来,站到父亲旁边的一个莲蓬头下低头冲着,不时偏脸看父亲,表示他仍在倾听。

马林生抬起头犹如立于倾盆大雨中,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脑门上,眼睛被水打得睁不开,鼻尖的水呈线流进嘴里,大张的嘴既要呼吸又要不停地往外吐水,那样子格外可怜。

“我也不知道我还该干什么,怎么干好了。我就这么大能耐,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要还不满意……”

他的声音在哗哗的水中显得嘶哑,哽咽不止。

老实说,马锐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怎么啦,到底干了什么对不起爸爸的事,让他伤心成这样,但此时此景他根本没法问了。偌大的一条汉子又身兼自己的父亲,如此泣不成声,委屈得像个孩子,这场面在谁看来都不免骇然,不免怆然,不免怅然,只希望让他尽早破涕为笑。

“我没想到我会惹得你这么难过,爸爸。既然你这么难过那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说具体点。”

“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错在哪里我都要向你道声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请你原谅我的年幼无知。”

“那今后呢?”

“今后我一定改,再也不了。”马锐热情洋溢地对父亲说,“您为我做了那么多,做得那么好,不但我希望您做的您都做了,我不希望的没想到的您也主动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暗暗地庆幸。要是您不嫌肉麻的话,我就告您一句心里话:我有您这么一个爸爸真够了!”

“这话怎么讲?”

“再也不想要其他的爸爸,没妈也不在乎,”马锐解释。

“噢,是这意思。”马林生不做声了。儿子一番检讨和恭维如同一只温柔的小手轻挠着他的下巴,使他舒服极了,舒服得直想打呼噜。其实他想说的话一句还没说呢,刚说了个开场白就难过得分了神儿,接着儿子就迅速地服了软儿,全盘承认,搞得他如果再历数儿子的种种不肖就有些不饶人了。说出来,控诉个详细,不也就是想得到这么个结果吗?既然结果已然获得并出乎意料的好,那过程也就免了吧。何况仔细费心一思量,那些令他感触不已的事还真有些不好出口,都是些什么事嘛!玩扑克受歧视装病不被理睬……如此最好,一切尽在不言中,正在通与不通之间便得胜还朝。

喷泻的热水笼罩着马林生的脸,梳理按摩着他的股股肌肉群,他的脸一时显得云山雾罩、神秘莫测,使马锐有些捉摸不透,因而惴惴不安。

马林生在水中欣然回头,一脸笑容地看儿子,颓废、消沉一扫而光,显得既开朗又健康。

“走,搓泥儿去!”

他离开淋浴,一手搭在儿子光溜溜的后背上,踢拉趿拉地带着儿子来到搓背师傅跟前儿。父子俩轮流趴在那光滑油亮的长条凳上,颠来倒去,伸胳膊抬腿,让那熟练得像个屠夫的搓背师傅把全身上下每一个旮旯都褪下一层皮,然后像受拷打昏死过去的革命者被一盆水冲得干净净,师傅再给涂上满身肥皂白花花的像个毛不太密实的绵羊浑身舒坦地去淋浴那儿再冲。

“你说,你们同学他妈今年多大?”

父子俩洗完了出来,在腰里系上条浴巾,招呼澡堂伙计给沏上一壶茶,各自半躺半坐在衣柜间的床上,抽着烟喝着茶,红光满面地说话儿。

“怎么着?有意思?”

“嗯。”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你推荐的,当然要见见。”

“你可得正儿八经的,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这可是我们同学的妈。”儿子有点不放心。

“叫你说的,我是那不庄重的人吗?只要我看得上,当然得三媒六证地娶回来再说其他的。”

“我还不知道你都有什么条件呢?你对这女方都有什么要求?模样儿啦,性格啦,品质啦……”

“这可就不好说了,这说来可话长了,你是问高标准还是低标准?这得两说着。高,可就高得没边儿,你们同学他妈肯定不够;低,不够判刑的就成……”

马林生若有所思,情寄远方,他忽然觉得有必要未雨绸缪,先让儿子有点精神准备,便问:

“你说,我要给你找个年轻点后妈,你能接受吗?”

“我无所谓,你别管我,只要你喜欢找个幼儿园的我都算你有本事。”

“嗬,你也够新潮的。”

“那是,岁数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妈不就得了。她到底多年轻?年轻到什么程度?”

“嗯?”父亲看了眼儿子,“肯定比你大,大个七八岁,比你还小那成什么了?”

“这么说,你外边已经有人了?看你的活动规律不像啊。”

“能让你看出来?嘁,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父亲颇有些得意,觉得挺捞面子,故意闪烁其词。

“她是哪儿的?叫什么?”儿子十分好奇,“我认识吗?”

“目前还不能告你。”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得了吧,根本没这么一个人,你在吹呢。”儿子嘲笑他。

“你说我吹,那就算我吹吧,根本没这么个人。”马林生自信地微笑着,欲擒故纵,越发显得煞有介事。

“你真的有个小情人?”儿子犹疑地问,“你还挺有手腕,真看不出来。”

“啊,算不得情人,不过是要好。”马林生也觉得这么言过其实地编下去有些无聊,便给自己找台阶,打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