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林生在阳光下和儿子打羽毛球。天蓝得清澈,白色的羽毛球飞过来时,羽翼瞬间便会被阳光照透,像颗照明弹似的闪烁出夺目的光芒。天空有些风,羽毛球顺风时便会像子弹一样飞得又快又狠,令人猝不及防;逆风球则晃晃悠悠甚至像中了弹的鸟从半空直线落下。

马林生逆风迎光,打得有些气喘吁吁。

他奋力抽杀,球拍挥舞得嗖嗖生响,但他还是被儿子一步步向后赶去。儿子顺风打过来的球总是飞越他站立的位置,使他不得不后退仰身接球,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站的家门口的位置快打出胡同了。

儿子的一记抽杀,使马林生急速退后也未能接起来。球落到地上,马林生汗水淋淋地走过去,用球拍一抄将球盛上拍网捡起来,这个捡球动作很有专业选手的风度。

他不满地说:“你小点劲儿,仗着你顺风?净捡球了。”

“咱们这不是记比分的吗?”马锐说,“我怎么让你?”

“那咱俩换个方向,我顺风抽你。”

“上一局不是你顺风?我也没说什么,你也不能老顺风。”

“刚才风没现在大。”马林生争辩,“我这儿除了逆风还逆光,眼睛都快晃瞎了——这球不算!”

“好好,我使小点劲儿。”马锐妥协,“你快发球吧。”

“几比几了?”

“7∶2,我赢你五分。”

马林生用力发了个抛抽球,可球飞过来仍是轻飘飘的没一点威力,马锐从容地只用六分力将球抽了回来。

球直奔马林生小腹,马林生措手不及用拍作了个贴裆拨挡动作,可球还是落地了。

“这球不算!”他气急败坏地说,“告你小点劲儿小点劲儿……”

“我根本就没用劲儿。”马锐说,“干吗不算?”

“我根本就来不及接。”

“那是技术问题,你本来就不会接这种下三路球。”

“我玩羽毛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别赖,把球给我,该我发球了。”

“这球不算,还是我发球。”马林生举起拍子拎球欲发前腿弓后腿蹬。

“老马,你要这样儿,发过球来我可不接。”马锐警告父亲。

“你不接那是你的事。”马林生嘴里说着,依然把球发过来。

球没人接落到地上。

马林生宣布:“7∶3!”

“你赖不赖呀?”马锐嗤之以鼻。

马林生跑过来捡起球又跑回去,弯腰执拍拎球前腿弓后腿蹬。

“这球你还不接?”

“不接!”

马林生又把球发过来,大声宣布,“7∶4!还差三分。”

马锐也气了,捡起球一个大力扣杀抽过去,大喊:“8∶2!”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互相大力发球,各自报着截然相反的比分,一边打一边激烈地互相指责。

“9∶2!你赖不赖呀?”

“7∶7!我不赖!”

“你这么赢了光彩吗?”

“你先赖的!”

“玩不起就别玩,你是输急了吧?”

“我才没急呢,我也没输——10∶7!”

两个人差不多是在同时宣布赢了对方,都举拍欢呼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高,试图盖过对方,并在欢呼声中夹杂着对对方的奚落。

“我赢喽!我赢喽!真臭!顺风还输球,算是臭到家了!”

“赖都没赖赢,真现!”

“还敢玩吗?我让你五个球,你真不是我对手。”

“我用脚拿拍子跟你打一盘吧?跟这种比较差的人打球真让我水平下降。”

两人是越说越来气儿,毕竟马林生是老姜,刻薄话说得是又多又快不带重样儿的。马锐渐渐有些说不过,也是带气儿,嚷嚷着再打一盘,抛球用力抽了过去。

马林生正说得来劲儿,连损带挖苦,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微笑一会儿鄙夷,完全没防备,看球来了非但没接没躲,反而仰起了脸。

那球借助风力飞得十分迅速、有力,不偏不斜正击中马林生的右眼角。

他“哎哟”一声,忙用手捂住右眼,半天没动也没吭声。接着,他抬起脸,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盯着马锐,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给你脸了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马锐上前扳父亲捂着眼的手,“我看看打哪儿了?”

“少碰我!”马林生用力甩开儿子的手,那只露在外面的左眼目光凶狠,“对你客气点,我看你就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马锐自知理亏,讪讪地站在那儿,不敢做声。

马林生恨骂连声,“真他妈登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就欠像过去那样天天打着骂着,你才老实。你他妈这就叫贱!不识抬举!动手打起我来了——狂得你!”

马林生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气哼哼捂着眼睛回家了。

“怎么啦?”拎着一瓶酱油一袋味精的夏青路过,见状停下来问马锐,“你爸干吗发这么大火儿?”

“没事。”马锐低头捡起扔在地上的羽毛球拍,佯装无事地笑笑,“我打球碰着他了。”

“那也不至于呀,又不是成心。”

“打疼了呗。”马锐没精打采地扛着两副球拍往家走。

马林生在家里凑着墙上的镜子察看眼角的伤势,他龇牙咧嘴,把眼皮又拉又拽,使右眼忽而瞪若铃铛,忽而乜斜似盲。伤势其实不重,球打在较坚硬的眉骨,只在弹着点附近有些红肿和紫淤,并没危及眼部,至关重要的眼球可说是安然无恙。可他还是气愤难消。

“我要瞎了找你算账!”他对刚进屋的儿子恫吓说。

他找块毛巾用热水浸泡后热敷在眼上,在躺椅上仰面朝天地躺下,像在理发馆等着刮脸。他舒服地哼哼着,长吁短叹,夸大着自己的痛苦。

“要不要找医生涂点药?”犯了过失的马锐在一边怯生生地问。

“去去,一边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马锐悄没声地离去。

马林生闭着眼躺着,一只眼沉甸甸热乎乎漆黑一团,一只眼被阳光照得满目橙红不时跳跃着水泡般的成串光斑,眼皮像痒了似的不住哆嗦。他近来的心情一直不好,从那个踯躅街头的节日之夜起,他就产生了并总也无法打消被人抛弃的惨淡心境。他觉察到生活重心的倾斜、不平衡。他过于依赖儿子了,甚至超过了儿子对他的依赖。儿子有自己的朋友和其他生活内容,而他除了儿子几乎再没有其他的生活乐趣。自从儿子嘲笑过他每晚痴坐的嗜好后,每到夜晚他都不好意思再那么干了,就是勉强照老习惯老规矩坐上片刻,也是心神不定,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充满讥讽的眼睛在盯着他,再也没法无忧无虑地进行天马行空般的幻想了。他只好跟儿子一起看电视,从《新闻联播》前半小时的少儿节目开始,一直看到所有频道都再了见画面彻底消失出现“雪花”为止。他原来只觉得中国的电影拍得愚蠢、幼稚,现在才发现那些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比电影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他被那些拙劣的噱头强迫着笑起来时,总觉得自己的智力被降低了。如此贫乏的想象力和机械、不合情理的情节安排使人都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写的,为什么连对生活的起码洞察力都不具备?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他只感到深深的忧虑:这种电视节目让外国人看了他们怎么能认为中华民族是充满聪明才智的?他颇为赞同电视台采取的在他看来是唯一聪明的办法:多播一些拙劣程度能和国产片媲美的外国连续剧(港台片自然是左右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