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星期天,马林生本来是打算在家看完女排的比赛,掐着吃饭的时间再到齐怀远家去的。可马锐一早就催促他,非让他到那边去看电视,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多热闹,并大大嘲笑了一番他的运动兴趣。一个老爷们儿不爱看足球偏喜欢看女排,是看人呢还是看球?如果是看球,那最差的男排也比最好的女排球打得好看。要么就是女排赢多输少,特别是在亚洲,简直可以横冲直撞,看了不受刺激,可这样的话,那你确实再挑不出几个运动项目可以看了。马林生本来还想申辩,他完全是屈从于一种习惯,就像人们在几十种牌子的可乐型饮料中更多地选择“可口可乐”,纯粹是受了宣传的影响。但一种习惯一旦与低级趣味联系在一起,就很难洗清自己,理由越冠冕堂皇越使人强烈地认为你意在掩饰最阴暗的心理——简直越抹越黑了。

为了表示自己与女排其实并无干系,他只得听从了儿子的安排,心里觉得儿子很卑鄙!

特别使他不舒服的是,出门前他在换衣服时,听到夏青在门外小声笑着问儿子:“给你爸介绍对象去?”

他没有听到儿子的回答,但他无由地想到,儿子一定是冲夏青挤了挤眼儿。

他从站在院里笑吟吟地望着他的夏青面前走过时,胳膊腿儿几乎走成一顺儿。

到了齐家,他发现那天不单请的他们父子,还有两个和齐怀远年龄相仿的女人,一见他就抿着嘴吃吃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全身上下乱转。他一猜就是齐怀远的腻友,被专门请来对他进行全面、综合的评价。他心里很讨厌这种场面,但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讨好、取悦他人,希望给所有见到他的人都留下好印象的本能开始蠢动了,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像拔了瓶塞子的酒精开始发挥。他满脸堆笑,眼睛笑成一条缝,把最密集连针都插不进去的笑容毫不吝啬地抛给每一个人。甚至在大家谁也没看谁都在看电视时,他也兀自常备不懈地笑着。这样,无论你在何时何地多么突然看到的马林生总是一副笑脸。

他耐心地听着那两个女人的每一句废话,并以同样的但经过巧妙修辞装饰的废话应和,使这些废话听上去像是有趣的交谈。那两个女人像儿童玩具柜台卖的橡皮鸭子很爱发笑——一捏就嘎嘎叫。

马林生大获成功,在一屋子人中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视野开阔。为了不使自己的聪明凌驾于众人之上以致使群众产生异类感,他又有意讲述一些自己的尴尬事以示拙朴可爱。他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天他有票却没能进场观看的故事,把一个倒霉、令人沮丧的经过讲成了一场有趣的、唐老鸭式的冒险。他把他和警察们之间的对话都变成了一种情绪完全受他控制的相声式的逗哏,编造了一些他当时既没想到也没能说出的隽永、俏皮的话,显示他在警察面前应付裕如,巧于周旋,似乎他在场外倒霉的经历比进场看真正的开幕式还来得值当。他是一个能把像警察这样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智者,现世的阿凡提。

以自我调侃开始,以自我吹捧收场。

他讲得是那么精彩、娓娓动听,甚至他自己有一刹那都听呆了:我要把这些话记下来,就是一篇好小说啊!

他赢得的何止是一颗芳心!

两个女人都公开对齐怀远说:“抓牢他,否则我们就要把自己嫁给他了。”

连马锐脸上都有一副父亲给他增了光的自豪相。

本来,这顿饭是没酒的,但话说得是如此有趣,焉能无酒?两个女人便掏钱派孩子们跑了一趟,买回了一些啤酒色酒。

娘们儿其实都是一副好酒量,席间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马林生,催着他再讲笑话儿,三双媚眼飞来飞去,令马林生目不暇接。他陶醉在一种巨大的成就感之中,觉得自己非常有魅力,非常讨女人喜欢,非常会交际,有了这套手腕,还有什么艰难险阻不能克服?

齐怀远在他的醉眼蒙眬中也变得年轻、清秀了。不比不知道,在三个娘们儿中她真是金牌得主。酒色上了她的脸,使她看上去很有几分柔媚。女友们笑她喝红了脸美昏了头,她便放了酒杯,双手捧着一张粉脸咯咯笑个不停,娇态犹如少女。马林生目睹此景,心中怦然一动,严肃起来:这娇容倒有几分性感呢。

他这才低头吃菜,举箸茫然,发现其实没什么可吃的。这女人委实是个精明的女人,七盘八碟花花绿绿一片看着倒很丰盛,但十几个菜的主要原料就是一只鸡,金全贴脸上了,其余不过是些叶片形状不同的植物。

这感觉在后来撤席后齐怀远单独把他拉进里屋试穿一件她送他的中山装时更强烈了。

那衣服的料子很高级,但式样陈旧,而且有一股浓浓的樟脑丸和久压箱子底才会有的呢子味儿,一看就知道是她扣下的不定哪任丈夫的剩余物资。透着一招一式都经过精心算计,既想显得诚恳待人又处处留着后手。就像一个婆婆拿几块旧料子送没过门的儿媳妇,这样一旦鸡飞蛋尚可以保全,不致整个血本无归,就当舍给边、老、少、穷地区人民了。

如此一想,齐怀远在马林生眼里立刻渺小了。

“我看还合适。”齐怀远四周转着抻着中山装的衣襟下摆,摘着沾上的线头,“——送你了。”

“先搁你这儿吧,天凉了我再过来穿。”马林生一边脱衣服一边不快地想:这女人有点庸俗。

女人边叠衣服,笑盈盈地望着马林生,眼中似有几分狡黠又有几分召唤,她那个十分显露曲线的坐姿很像对镜排练过的。

“没想到你还挺能喝,也挺能聊。”

“不常这样儿,今儿也是例外……”马林生像个头一回逛窑子的嫖客不知是客气点好还是亲热点好,“你看上去也能喝二两。”

“我当姑娘的时候,有回心里苦闷喝过一瓶‘二锅头’。”齐怀远叠好衣服放至床上,站起来去把门关上,边朝马林生走来边说:

“这样儿好,会分场合,该严肃严肃,该活泼活泼,我就不待见那逮哪儿逮谁都胡说一气的人。”

她走到马林生跟前,腿一软,马林生只好两手接住她,否则她会跪地上的。

她不吭声了,闭嘴闭眼像是一下睡过去了,虽说也就一口袋白面的斤数,但凭空抱着还是有些分量。马林生凑脸去看她玩呢还是真睡了,孰料一只手从脖子后面包抄过来把他一下按低了头,挤扁鼻子地贴在那张粉脸上。他的舌头上沉甸甸地压着另一条舌头,如同一个人摊手摊脚躺在你身上睡觉。谁都知道压板那样轻巧的竹片压在舌头上都会引起什么反应——他一下打了个翻腾不已的嗝儿,完全凭着毅力才将泛起的沉渣原道遣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