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3/7页)

咪咪方:我也有恐高症,有的时候也幻听。

老王:你不吹牛逼会死啊?我也幻听,幻听电话铃声。

咪咪方:你牛,就你配得忧郁症,别人都不配。

老王:我不也让人灭了吗?咱们这些演崩溃的都不如人家演正常的,咱们是一会儿演一会儿不演——事先声明这也算吹牛逼啊,人家是把一生贡献给表演事业,多少人在自己的岗位上怒演正常,直到咽最后一口气时还在演。

跟小孩聊天特逗,经常弄得你情不自禁每句点头,一句没态度,她就自己点头用自我肯定代替你的态度。她的眼睛望着你特别诚恳,其实是在自说自话,你去上趟厕所还是抽空干点什么,她那里可以一个人把对话继续下去一点都不被打断只要她有说话的欲望。

小孩自己说,她这种演正常的是精神病里最难治的,因为没有参照系,她追的就是你这个现实,跟你在一个关系里,只是她是一个戏仿,而且仿得比你还真实,她那个思维是通过负负得正,否定之否定得来的,你要把她推回去,势必要再次经过否定现实这一环节,没有一个医生敢否定现实,他们都是通过大力肯定现实给不现实者治病的,所以对小孩这样一个戏仿束手无策。

医生最后建议小孩去学表演,希望通过强化表演意识打破小孩的顽固自守,捎带脚没准还出一个小明星,情况已经坏成这样也不可能再坏到哪儿去了。小孩本来想考广播学院没考上,这是出于对那个叔叔声音的热爱。叔叔的声音一直伴随着她,每次面临危机叔叔的声音就提前出现,警示她,预告前面的陷阱,大到看人,小到去一个生人家找路。叔叔总是及时的,百分之百正确,使她一直坦然地在各色人等中穿梭没受致命伤害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小孩顺利地考上了电影学院,在一个每个人都在表演的地方小孩终于解放了自己,很容易地就和同学老师在一层又一层没人探得到底的表演层面上建立起舒服的交流。小孩发现很多前辈都比她演得好,她才哪儿到哪儿啊。也不孤独了,谦虚使人放松,也敢出来玩了。表演课小孩基本不用听,都会,四岁就开始练,那内功,早到了出入无碍欲说已忘的境界。小孩第一次感到自在,感到自己是个有专长的人,就去“香”自我陶醉,陶醉了两年,认识了刚刚开始陶醉的我们。严格说,小孩还是我们的老师呢,至少我尊她为老师。

咪咪方:小孩病好了?

老王:反正是没必要犯了,大家都挺假的,也显不出她假来。小孩的病当真是在和我们认识之后不说好了也是发生了一次彻底的扭转,不是我们转的,是一不相干的人,无意干的好事。小孩有一次在方言那儿玩,上网给手机下载彩铃,突然听到叔叔的声音,叔叔的声音也是一段彩铃,叔叔说你那儿也挺紧的。小孩当场崩溃了,哭得什么似的,保安都上来敲门,以为方言在楼上强奸幼女呢。对这样一个用岩石砌出来的小孩,开始崩溃就是开始病好了。那天我是后去的,进屋看见小孩坐在方言怀里,紧紧搂着方言脖子,脸扭着望着门口,一动不动,完全恢复成一个四岁的警惕的小孩。

方言说,她这样已经两个小时了,他脖子都落枕了,问我能不能换他一会儿。我就换了他。换的过程小孩毫无感觉,只要手里搂一个脖子有个把手就好,还是一个姿势一样警惕地望着门口,其实门口什么也没有。

咪咪方:后来呢?

老王:后来睡了。我拧巴了。我等于是一直用腰劲和脖子劲托着她,开始还很轻,她自己也较着劲还好一点,后来她睡了,越坐越沉屁股扎人,我想让方言换回来,她还不让了,一碰就嗯嗯。我招谁惹谁了,腰也扭了脖子也扭了,最后身心交瘁坐那儿一个劲哆嗦生把她抖醒了,醒来见是我,还一脸厌恶的样子。

咪咪方:我觉得你是瞎编的,从头到尾都是瞎编的,人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要不就是小孩瞎编的,取悦你,因为你就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老王:还真可能,方言也说过跟你一模一样的话,小孩家的故事太三言二拍了。小孩十二岁那年,她父亲生日,全家人聚集到奶奶家,饭做好了,她父亲说我上趟厕所,关了门就没再出来,奶奶撬了锁进去,她父亲吊死在厕所窗户上。时隔两年,她奶奶生日,小孩给她奶奶买了一蛋糕,插了七十多根蜡烛,她奶奶说我上趟厕所,关门就没再出来,吊死在她爸同一扇窗户上。又过了两年,小孩过生日,她后妈给她买了一蛋糕带着她后妹妹一起来给她过生日,刚要点蜡烛小孩就想上厕所,她后妈和后妹妹笑着看着她说,你上你上。小孩拉开一门,是房门,撒腿跑了,再也没回那个家。

咪咪方:这不是你和我爸编的那恶臭的电视连续剧吗?

老王:什么连续剧?我编的臭戏多了,谁还都记着。

咪咪方:就是那个,万人空巷的,一个少女晚上回家,走到路灯下,横出三条大汉,淫笑,伸出魔爪,路灯特写,少女脸上一滴清泪特写,无尽的胡同,画外婴儿的哭声,字幕:十八年以后。又是一个少女,又走到路灯下,又出现三条大汉,又是一滴泪,又是婴儿哭声,又是字幕:十八年以后……五百多集,哭死了多少家庭妇女和善良老太太。

老王:还真是,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和方言编的这烂戏还真是认识小孩之后编的,可能是受小孩启发。精神病患者都是优秀编剧,都是悬念大师。

咪咪方:你就承认了吧,小孩是你编的。算你编得成功还不行吗。

老王:就算是编的,也不是我编的,是方言编的,他都写小说里了,写小说本来就是一次虚构。你看他小说里大谈表演,喋喋不休第五页第六页还有,把表演感当做人生的贯穿感,都是受小孩影响,有几段关于表演的议论干脆就是人家小孩的,小孩学士毕业的论文写的就是《论表演的不可能有性格和都是本色》。这段方言直接抄了人家:作为一个演员,最可悲的就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演。不认识这一点是愚昧。认识到这一点,屈服于这一认识,也会出事,演什么都不自信了,进而发现所有角色都很可笑和不成立。不相信角色还愣演,一是变本加厉像京剧那样摆明了给你看技术;一是郁闷,演谁都是一张脸,拧巴自己也拧巴观众。最难看也是最徒劳的是这时候还要拼命找动作,忙起来,要求化妆要求服装,加水词儿,小处越饱满眼角儿越空虚,演好了是一条成语:沐猴而冠。这时候其实也简单,承认局限性,人有所不能,这也不过是一个妄想,放下了就放下了。《写在墙上的不要脸》的作者说:还不许人犯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