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2/7页)

我也许没资格为西边这些地区的没落叹息。也许没必要,社会在发展,一些阶层的没落也许不可避免,也许是好事,这批人仅仅是落回到他们应有的位置上,过去的时代把他们捧得太高了。方言有一阵每回一次西边回来就说,谁要看不到中国这几十年发生的根本变化,就带他去西边,看看那些过去的政权基石今天过的日子。

毛跟斯诺说,他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我一直认为这几个地方里就有复兴路。现在看来他这话都说大了。

在一个北京里,曾经共存着清以降几个时代的文化行迹和建筑遗址,也是洋洋大观。民国昙花一现。毛时代的遗存现在也只剩一个天安门广场还基本完整。听说已经有呼声要把纪念堂人民大会堂几大块整体迁走,恢复故宫至正阳门的古建筑轴线,另外在廊坊单搞一个占地两千亩的革命时代景观主题公园,还要把军事博物馆海军黄楼总后礼堂都迁去。还得说现实最魔幻。再过五十年,要凭吊那个时代恐怕只有去潘家园旧货市场了。方言爱说,我们要不是自己出来混,哭着喊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早颓了。他要活着,我要天天问他,今天你颓了吗?

小孩的奶奶颓了,是最早颓的那批,人一往下走,觉得自己是在社会底层,情绪就真在底层了。小孩的奶奶倒也没虐待小孩,还是尽其所能给小孩吃给小孩喝,可是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小孩奶奶成天虎着脸,小孩跟她说话她也不爱搭理,小孩犯一点小错,吃饭碗没刷干净,睡觉被子没叠整齐,她就站在这个错误面前一声不吭流眼泪,直到小孩自己过来把这个错误改正才收泪回屋。有时小孩没法发现错误在哪儿,这错误太微小可能就是地上的一个米粒,铺桌子塑料布上的一小摊水渍,奶奶能站在一个地方几个小时,甚至通宵,盯着这个错误默默流泪到天明。

小孩一颗心每天都是惊的,奶奶往哪儿一站,她就一惊,马上内疚:我又错了!

她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每做一件事马上回头自觉检查一遍,一遍不放心两遍,两遍不放心三遍,出了门再开门回来看一遍。

奶奶老那么不高兴,她认为都是她的错,她想做乖孩子,愿意做乖孩子,她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到。奶奶给她这样的暗示,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奶奶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小孩每次进奶奶屋都觉得像没人住过。

小孩每天在家就像小偷,蹑手蹑脚,动每样东西都小心一丝不苟放回去恢复原状,她也要这样的效果,她从来没经过任何屋任何家具和陈设,就像她从没在这儿住过。小孩说,她那时最恐怖的就是厨房盘子掉地的声音,即便是奶奶失手打的,盘子摔碎的一刹那,她不管隔着多远,在干什么,浑身的血一下就沸腾起来,甚至必须双手攥紧拳头,咬牙,才舒服,才能度过那一刻。那个时候她也就六七岁,还不懂这是什么反应,现在懂了,说得清了,她说是战斗前听见枪响战士的那个反应虽然她也从来没当过兵。

从四岁到十一岁七年,小孩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奶奶面前拼命表现自己,力争一点错误不犯。上学以后到学校也是这样,在老师面前拼命表现,手背手认真听讲一动不动有咳嗽憋着有尿憋着,作业写错一个字用橡皮擦留下印都像天塌下来一样,她也像奶奶一样,在错误面前不争执不讲话,只是默默流泪,盯着错误希望错误消失,为此她颇受老师赞美同学惶恐。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小孩门门功课五分,回回考试双百,年年三好学生,全校大会表扬。能露的脸她全露了,她还是班干部,校旗护卫,少先队大队副,小孩说她那时是个虚伪的小孩。

小孩十一岁一个叔叔离婚搬回奶奶家住。一天夜里,小孩正在睡觉被热醒了,发觉屋里着了大火,火苗像一池荷花开满她的周围。小孩的叔叔是狂躁型抑郁症患者,在自己屋里放火。火救下来了,叔叔烧成肢残被送进精神病院看管,小孩才知道她奶奶家祖上出过忠臣有抑郁症家族史,包括她奶奶他们一家人都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只是型不同,有偏焦虑的,有偏狂躁的,小孩的父亲让小孩吃了一惊,他是偏妄想。

小孩也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偏正常。医生做了个测试,出其不意扇了她一耳光,让小孩写感受,小孩写了三个字:我错了。当天就被留下了,送重病区观察。

咪咪方:既然她的病是正常,又不危害社会,干吗要收院?让小孩病着去吧。

老王:可能是这种病例比较罕见吧,院方对她有医疗研究上的兴趣。小孩住院都是免费的,由一个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忧郁症防治基金提供资助,还发小孩实验人员补助费呢,一月三百,小孩住院是挣钱的。据小孩说,一种治疗思想认为,既然忧郁症很难去根儿,与其堵不如疏,把狂躁型焦虑型通过吃药都改成正常型。所以小孩珍贵呢,她也是几万个里才出一个。

咪咪方:你骗我,你逗我玩呢。

老王:打耳光发补助大禹治水是骗你,住院一家全是忧郁症不是骗你。小孩不是正常人格的正常,是一种强迫人格的正常,是通过长年硬性的自我扭曲形成的。小孩说,十八岁以前她是自闭的,从不跟人交流,也不会交流。跟医生也是察言观色,尽量取悦他们,能说假话就说假话,不能说假话就不说话——也不说实话。她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交谈对象,一个讲广播腔普通话的成年男人,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在她四岁时出现的,那时她正在家里自己玩,这个声音出现了,和她一起玩,一起笑,告诉她很多事情,大人是怎么想的,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个敦厚温良的声音在她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老哭抓住她的一点小过失就不放的时候,告诉她,这是因为奶奶爱她,担心她,怕她将来犯更大的无可挽回的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才现在这样要求她。

所有强迫你的人都是为你好。这是这个声音在七年里向她灌输的一个观念。人们对你越粗暴,说明他们越爱你希望你好的心情越迫切,你就应该越感激越领情——不爱你的人才不理你呢。小孩终于被这个声音说服了,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相信他。这之后小孩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每个对她瞪眼的人小孩都认为是爱她的人,那么多爱她的人,小孩感到幸福。

就在大火之前不久,小孩去游泳池游泳,一下水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爬上后背,后背变得毛茸茸。小孩把脸埋入水下立刻看到无数乱蹬的腿,好像每个人都面临危险,又都不敢说。冒出水面,所有上半身——脸都在笑;沉入水下,所有下半身——腿都在拼命挣扎。小孩也不敢说,从此不敢游泳。淋浴——只要水流过耳朵就感到特别孤独,好像离家特别远,好像地球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医生诊断,小孩有恐水症。医生还诊断,小孩有严重的幻听。医生最后在诊断书上写道:小孩是正常人的扮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