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4页)

金静梓和他钻进车里,汽车沿着城河朝皇居的正门开,她觉得,跟个庸俗混沌的王家模呆在一起比跟父亲在一起舒服多了。

王家模兴致颇高,嘴巴儿乎停不下来,极有耐心地做着安抚开导工作:

“……你呀,是象牙笼里的金丝雀儿,美丽梦幻太多,两脚总踩不到实地儿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你跟苏斌的婚姻……你这位兄长倒是有些魄力,在日本实业界人士中也称得上是后起之秀,遗憾的是得受制于你的父亲,在吉冈印染业的大托拉斯里他不过是个拿薪水的小职员,能不能作为吉冈家的正式继承人还得看你们家老爷子高兴不高兴。儿子怎么着,老头子一瞪眼他照样得领失业救济金去。人们说吉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把宝押在义子和未来的女婿之间,引而不发,精明得很呐。老爷子对你的疼爱实际上是对你母亲的忏悔,得牢牢抓住它,别松手,老爷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认什么真?什么战犯不战犯的,右翼分子不是照样闹腾码?谁能把他们怎么样?就是首相还参拜靖国神社哩。战争就得死人,谁愿死谁死去,你不死就行。也别老埋怨战争,太平洋一仗不是把日本打灵醒了?战争的失敗等于明治维新以后的二次性大开发。战前唱的是富国强兵的调子,战后讲的是超速全面发展经济,日本才由此走上真正现代化的文明社会之路。中国就缺少这样的震动,老被人侵略,老犯迷糊,民族的劣根性,没治!”

金静梓说,你的话怎么这么不受听。

“你该睁开眼睛用自己的眼光看看日本,好的坏的都看,拋开国内宣传的那套马列主义,至少也该了解日本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处世方针。”

金静梓没有说话,也不想知道王家模眼中的日本究竟是什么德性。

汽车停在“新宿之目”前,那是一只嵌在车站外面墙上的逼真的大眼睛,与人的视觉平行,炯烔地与人们对视着。有人说这只眼里有爱情、欢愉、自得和希翼,也有麻木、苦闷、阴冷与邪恶,总之,它可以与任何人的心理勾通。在金静梓眼中,它是一只马赛克堆御的毫无生气的装饰,并非象人们吹得那样神。日本的高层建筑几乎都集中于新宿,它是仅次于银座的繁华地区。各种衣着,各色人等均在这里亮相,路口往往有连半句日语也不会说的髙鼻子街头画家摆着地摊兜售他们的油画。画工都不错,其精妙程度也决不逊于名家里手,作者都不是混饭吃的主儿。也有带着假睫毛的姑娘,端着架子在人行道上迈出了服装模特的步子,故意引人注目。大柱子后面,蓬头污面的乞食者,枕着一卷报纸旁若无人地酣然大睡……奇妙的,五光十色的社会。

金静梓随王家模进了一幢大搂,钻进电梯,只40秒便来到30层楼上,来到一家叫做“阿拉斯加”的美国田园式餐厅,要了两份牛排和啤酒,两人慢慢地吃着。王家摸一副讨好的派头,金静梓则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说笑笑都很高兴。餐厅里没有顾客,两个服务员腊人儿似地戳在门口,西面巨大的落地窗一尘不染,给人的感觉似乎没有玻璃,一迈步便可以踏入蔚蓝的天宇。金静梓隔着窗朝下望,东京城玩具模型般铺在脚下,几只乌鸦从下面飞过,翅膀一扇一扇的,她还是第一次漬见飞行着鸟儿的脊背,原来是很平稳,造型很优美的。太阳正缓缓西沉,前方一片金黄,东京的无数块玻璃齐心协力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灿烂而壮观。从上面跳下去不知会怎样?至少在落地前的40秒钟内她会象鸟儿一样张开胳膊,领略凌空飞翔的欢愉,以后就管它呢……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撞着了身后的王家模。“你的脸色这么难看。”他说。

“咱们换个地方吧,”她说,“热闹的。”

“行啊。”王家模说,“今天晚上我请客,你可得捞够本儿啊。”

街上的灯已经亮起来了,新宿的街头满是人,简易的“热狗”售货亭前几个男人一边往“热狗上洒sauce,有滋有味儿地调动着下巴一边拿眼睛瞄着每一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女人。报亭的灯还亮着,印着各种美人头的杂志被老板精心作了一番安置:带性感的,裸露部分多的被排在最醒目处。首当其冲的是《花花公子》,封面上,肚脐眼以下,修长的大腿挑逗性地高高跷着,透明的三角裤衩被一双手高高地拎起,似乎就要从润滑的胯股上扯下,供公子们观赏。”

气氛靡靡。

他们来到六本木国际夜总会。

与“阿拉斯加”不同,这回是进了门朝下走,楼梯很陡也很暗,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她拽着王家模的胳膊,顺着楼梯往下,一步一步挪。她从来没有晚上一个人出来过,更别说来夜总会这样的地方,有些恐惧,又有一种冒险的兴奋,过去只在书上读到西方世界夜总会的情最,今日却身临其境了。40多岁的女人,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松开了扯着王家模的手,踏着软绵绵的厚地毯继续朝里走。但愿人们不要认出她是“吉冈家的静子”,东京的记者都是无孔不入的苍蝇,常常会在出其不意的尴尬时刻,闪光灯“啪”地一亮。

大厅里的光线更暗,她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半天眼睛才适应了这里的黑。一位漂亮英俊的男侍端来威士忌、三明治和爆米花,男侍跪在她的腿边为她斟酒。部手常常有意无意碰到她的脚,看样子,如果她愿意,事情满可以向深一步发展下去,那只手已经凑向她的腿了。

她把腿往里挪了挪。

男侍站起身,有礼貌的鞠了一躬,向后退着离去了。

她成皇上了。在日本,有钱是皇上,没钱是孙子。

她兜里一文没有。

尝了一口酒,淡而无味。刚一抬头巡视服务台,男侍就过来了,低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来两杯不兑苏打水的。”

“Yes。”

男侍端来两杯纯威士忌,金静梓喝了一大口,涩而微苦,一股说不出的酣畅,够味儿。爆米花却是皮的,粘在牙上抠都抠不下来。

“喂,我说,咱们今儿晚上就这么千坐着吃玉米花?”

王家模看看表说,“别急,是时候了,外国的娘儿们该上岗了。”

果不其然,正说着进来几个洋马似的外国男女,女的光着上身穿着超短裙,乳房坦露着,奶头上耳环似地吊几个小铃铛。男妓们穿着紧包着下身的长裤,小腹下面的一嘟噜毫无掩饰地隆起着。

一切都简单明了。

男女们散到客人中间,灯光黑了一阵子,她周围响起了亲吻声,衣服的窸窣声和轻微的呻吟声,干什么的都有。她提防王家模也来点什么举动,将酒杯早早地攥在手里,随时准备把酒泼过去。王家模老老实实地坐着,许是属于有贼心没贼胆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