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车在家门口停稳,金静梓和信彦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动,明显的窘迫,使得两个人几乎没有勇气对望一眼。

天刚刚放亮,铁栅门内白色和式小楼的窗帘全部低垂着,连阿美也没有起来。

“对不起。”她边说边用眼睛扫了扫他。

他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也不动,毫无反应。

“是我不好。”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肩,他象被竭子蛰了一样直起身,冷冰冰地说:

“别这样啊!”

她赶忙缩回手,象不认识一样地盯着他看,昨天夜里就是与他同床共枕,缠绵辗转的么?想起床上的种种细节,想起那魂销神忘的忘情时分,她简直不能相信那就是冷冰冰的他。不过才几个小时,变化就这般快,越发地让人不好理解。旷男怒女,干柴烈火,事情的发展再自然不过了,更何况在日本,这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事呢。欲望是性冲动发动的本能力量,在那封闭的没有窗的小房里,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大概没有谁抗拒得了,连信彦自己也不否认,他曾跟公司的女职员们不止一次地发生过类似的事儿,有些枝子也知道,却并不过分介意,权当是一块儿喝喝咖啡,打打网球。然而,她与他只接触了一次,他便犯了罪似地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了,不能不让人扫兴。

“不能怪你。”信彦说:“我们真是不该出这样的事呢,咱们之间的爱是兄妹之爱,不折不扣的兄妹之爱,对么?”她垂下眼睛回避了。在信彦是,在她决不。

见她不回答,信彦叹了口气,“我们两人之间的那个事儿……不是爱,是两个寂寞人之间的连带感”“让你的狗屁连带感见鬼去吧!”她尖叫着双手紧紧搂住信彦的脖颈,倒在他的怀里。

“静子!”信彦使劲地推开她,怒气冲冲地说:“听着,你是我妹妹,什么时候也是妹妹,不要自己作践自己,往情人堆里钻,你不够格儿!”

“开门!我下车。”她也很恼火,她决不是那种轻浮、浪荡的女人,她是瞅准了才爱的。而对方太使她失望,她觉得表面潇洒俊美,无懈可击的信彦内里实在是胆怯,无情,孤古乖怪的,甚至配不上他开的这辆西德出产的颇具君主气派的豪华“奔驰”。

信彦按动电钮,没等车门完全打开,她便跳出来,看也不看信彦,径直朝铁门走去。正待抬手按铃,又看见街对面仰头张望的炳哲。

“炳哲,又看红嘴雀儿么?”

“是啊,阿姨。”炳哲抑郁地说:“它们很少来了,天气太热。”

“是太热呀,怕要地震了呢。”

“你的蚕结茧了吗?”

“啊……结了呢”她突然想起生日时候炳哲送来的两条蚕,早被阿美扔了吧,她连问也没问过。

“是赛利先结的还是玛亚先结的?”

“嗯,一块儿结的吧……对,是一块儿结的,洁白洁白的,又胖又大,好玩极了。”

“白的?”炳哲疑惑地看着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白的,微微有点黄。”她在孩子时也玩过蚕,哄个小孩不在话下。

“阿姨说谎!”

炳哲的小脸儿一下变得通红,“我的蚕里没有一条白的,赛利发蓝,玛亚是红的,它们结不出白茧来,骗人!”“你听着,是这样……真是白的”她嘴上没改口,心里却一阵痛苦,欺骗小孩子,真是越发地不可救药了。昨天还看不起王家模,看不起父亲,其实自己比他们又好到哪儿去呢?

“我再不跟你说话了。”炳哲一摔门回去了,剩下她孤伶伶站在门口发呆,骗人。骗人。

胡同口一阵喧嚣,开进两辆竖着天线的蓝色警视厅小车,几个警察跳下来,迅速将枝里子家用绳子圈起来。紧接着又嘎嘎地停了几辆车,从里面钻出一群扛摄像机的记者。

枝里子?

金静梓顾不得回家换衣服,飞快地跑过去。

警车的呼叫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人们睡眼惺松地从门里走出,漠然地看着楠田家门口拦起的白色绳子。替察们进出忙碌,交头接耳。扛摄像机的,举话筒的记者们探头探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只要有人谈话,就不讲礼貌地把话筒伸过去。

从断断续续的信息中金静梓得知,枝里子死了。

一个星期以前就死了。无人知晓,要不是那几只猫肆无忌惮地从窗户爬进爬出,人们也想不到这事儿上去。

“……我家老头子早就看着不対头,”一个干瘪的妇人正绘声绘色地向人介绍,谁都知道,她丈夫是个在二次大战期间被截去下肢的退伍兵,成天坐在窗口举着望远镜朝别人家里瞄,时不常还爱朝过路行人扔点塑料酱油瓶,啤酒拉罐什么的,有意制造一些恶作剧,以博一乐。总之,是个不招人喜欢性格有缺陷的老头。“……这些猫不走门,爬窗户,楠田家的也不觉察。那天,两只猫为争一截腊肠在窗台上打起来,足足闹了半个钟头,也没见楠田家的出来轰一轰,那扇窗户是她的卧室,猫这般地出入总是不太对头啊。老头子就用望远镜照,隐约看见床上有人躺着,扔过去个烟灰缸也不见反应,我就去敲门,也没人出来。报告了警察局,果然出了事。这么热的天,听说尸体已经腐烂了,猫吃的哪是什么腊肠,是手指头……啧啧……”

“怎么没给她家先生报信儿?”

“嘘——”干瘪妇人伸出一个指头,缩着脖子向周围人晃晃,带着一脸猥琐,“二号!”

大伙都晃然大悟地点点头,一个高个妇人嘟嚷着说:“怪不得没见过两人一道出去。”

“楠田是女人的姓,男的姓什么那可是绝对密秘的啊。”干瘪妇人又说:“男的礼拜三回来,一回来就备床上变着花样地干事儿,从床上滚到地上,从地上折回床上,仰着的,侧着的,背着的,喀嘻……那位先生也真有耐心在我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次就得干一个半钟头哪。”

“啊——”主妇们都为“一个半钟头”睁大了眼睛。记者举着话筒插了进来,“就诸位知道的楠田的情况请发表些看法。”

女人们纷纷闪开,“一个半钟头”这样的话断断是上不了广播电视的。

见没人说话,记者又来了启发式,“据说楠田有一位相好,每月向她提供20万元生活费,情况是否属实?”

没人回答。

“楠田难道在生活中与诸位都没有来往?”

“枝里子阿姨是个好姨姨,她喜欢我。”突然从下面传出了孩子的声音,在人群背后,人们发现了满噙着泪水的炳哲。

“为什么说她是个好姨姨?”摄像机立即对准了孩子。在这黑乎乎的庞大机器前炳哲有些惊慌失措,但又不甘示弱,结结巴巴地说:“她……也喜欢我的红嘴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