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3页)

金静梓一阵慌乱,刚才给人家胡谄说是36岁,人家一看毕业证书这不全露馅了么。

大冈将毕业证书还给她,沉吟了一下说,“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您的工作能力而是语言能力,主要是听力和表达力。作为医务工作者,语言要求标准与确切,不能有丝毫的含糊与失误。”

“我以前在中国学过日语,到日本生活近一年了,仍在不断学习,日常的生活用语完全可以应付。”

“不单是生活用语,比如——”

大冈顺手拿过一本医学杂志,指着几个片假名单词问她是不是都认识。

“皮肤路亲”,金静梓拼读着外来语单词,在她所记忆的英文、拉丁单词中苦苦思索,找不出任何印象,只好说“不知道。”

“是镇痛涂布药。”

原来是伤湿止痛裔,中国从没人管它叫皮肤路亲。

“下边这几个呢?”

“库勒奥索涛,奥那尼……”金静梓努力思索着,避免再发生刚才“伤湿裔”那样的失误。

“一个是杀菌清毒剂,另一个是手淫。”大冈替她回答了。

“真对不起。”金静梓不好意思地抬抬身子,“您要是写成拉丁或者英文或许会好些……”

大冈将杂志翻过一页,指着标题上的单词SARCOMYCIN问,“能译出来吗?”

“不能。”金静梓坦率地回答,这个单词对她来说是初见,不会就是不会,连想的余地也没有。

“它是抗癌剂的一种。日本人梅沢滨夫在1951年发现的,现在已经广泛应用于日本临床。”

金静梓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对国外医务界的情况她掌握的实在有限。

大冈说:“吉冈女士在中国从医多年,对针灸按摩该不是外行的,我想,您要是到济民会川崎医院去也许更好,那个医院10年前就成立了,以神经科为主,主治医师也是我的熟人,您要去我可以帮忙介绍。”

她明白,这就等于婉言拒绝了自己,同时也知道自己被拒绝是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对方虽处于审视她的地位,态度自始至终都非常温和,又主动提出川崎的事儿,不能不使她感动。

“要那样,就拜托了,请多多关照。”金静梓朝对方鞠了一躬。

出了门,她按照大冈的建议向川崎医院走去,按图上画的,不远,只隔着一条叫阿眉横町的街。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昭子姨妈说过在阿眉横町开办“宅急便”的业务来,就留心着“大猫叼小猫”的幌子。这样的图案在日本随处可见,不是昭子姨妈说她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原来是民间的快递业务,大到家具,小到一根针,除了北海道、扎幌偏远地方处,都是24小时内保证送到。这项服务深入到大街小巷,代办店往往是各个店铺,定点有车来捎送东西,由于迅速、稳妥,深受顾客欢迎。

在横町右手的一个小店门口,金静梓果然看到一面“大猫叼小猫”的杏黄旗,进到店里,见商品种类很多,并无人照看。门口一个商业用的大雪柜嗡嗡作响,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里头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冰淇淋、巧克力和一盒盒冰棍。

挂着半截布门帘的内房親出大米饭的香味。

“有人吗?”

“依拉下依……”昭子姨妈应声而出,见是她,高兴地往里头让。

里头是一个大间,家具不多,各东西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姨妈是个爱干净的人。

“喝红茶还是喝乌龙茶?”

“我还没有吃饭呢。”随和利落的房间从一进门便给她一种亲切安全之感,在姨妈跟前她没有一点拘束。

“饭刚熟,当然得招待静子在这儿吃啦,不过可没什么象样的菜。”

“家常便饭最好。”

姨妈的饭的确很简单,米饭、酱汤、烤鱼肉。

“比起你们家的饭来简直拿不出手。”姨妈抱歉地说,“我也是看不惯,吉冈家干什么都要摆谱儿,华而不实。”

金静梓边吃饭边说了去大冈医院的事,姨妈听了说:“也不必去什么川崎医院了,那里净是女病人,十分挑剔、极不好侍候。喝点酒吧!”姨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抱来个大瓶子,在她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味道好极了。这是我的朋友,福岛本宫町的高田宗彦家酿的开运酒,高田年年都要给我送酒来。开运,开运,开了一辈子运,还算不错啊,比你母亲强。来,干杯!”老太太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金静梓只呷了很少一点,太辣。

“我们老年俱乐部倒是需要个护士,督促上了年纪的人吃吃药舸,打打针哪,还可以做做按摩什么的,不过得先找管事的若松刚先生商量商量……这么着,下午在家等我的电话吧。”

“川崎那儿呢?”

“不去了。”

下午,昭子姨妈的电话准时来了,说老年俱乐部的负责人同意她明天去面试。

晚饭桌上,她把这个消息对家里人谈了,枝子羡慕地说:“姑姑要出去工作了啊,真了不起。”

继母不停地往嘴里酌鱼汤,脸上毫无表情。

父亲的脸色很不好看,“是阿昭的主意吧?也亏她想得出,吉冈家的小姐,出来进去都该带护士跟保镖的,怎好拋头露面地去给人家按摩胳膊腿,那是土耳其澡堂子那些光屁股娘们儿干的活!”

信彦吹了一声口哨。

“中国的医院里专门有按摩科,按摩师。在中医,按摩是一门学问。”金静梓说。

“别提你的中国。”父亲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日本人!护士的事不能干,没什么商量的。”

“凭什么?”金静梓放下筷子。

“因为你是吉冈家的人,你的门第和社会地位不允许。”

“不信你们能管得住我!我是个职业妇女,在中国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我有自己的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样活就怎样活,别人无权干涉!”

“我是你父亲!”

“您当然是父亲,是在物质上满足我一切需要的父亲。表面看来,您对我无比宠爱,然而爱的实质是你对我母亲的负疚与赎罪,以此来填补您心灵的不安。请问,我的母亲用手榴弹自决时您在哪里?您在杀人,在抡着您那把沾满了中国人鲜血的刀杀人,正充满喜悦地研究着什么第七颈椎和17度角。不是拫应吗?昭子姨妈看不起您,就是我的母亲活着也会看不起您!”

“混帐!”

龙造脸色苍白,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陌生人一般地盯着站在桌子旁边,激昂亢奋的女儿。不是女儿,分明是四十几年前被他抛弃的妻子,那执拗的下巴,出自雕刻名手似的鼻子和那勾勒得线条十分动人的嘴唇,无一不是四十几年前她的再现。不同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添加了一种更深刻,更无畏,更威严的自尊,添加了一种日本妇女所没有的独立精神和向命运抗争的自信。当初,妻子要是敢这样面对面的和他争执,或许他不会那样待她,情况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偏偏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去了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