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理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想起刀口下青年的表情她便待不住,便产生难以克制的反感,她不愿见父亲,甚至不愿跟父亲在同一个饭桌上共进晚餐。父亲坐过的地方她决不再去坐,父亲摸过的碗她也不愿再去碰了。父亲那温和爱抚的眼神,那宽厚关切的笑,对她来说简直是不能容忍的揶揄。

饭桌上,她没有一点食欲,那双黑亮的眼,犀利地盯着坐在桌子尽头的父亲。父亲正把烤得鲜嫩、带着丝丝血迹的牛排用小叉送进嘴中,缓慢文雅地嚼着,轻松而惬意。在她眼中,半生的牛肉难保不是半生的人肉,盘中那丝丝血色亦与枯树下凝结的黑色血迹没什么区别。她就那些照片问过父亲,以图父亲有歉意的悔过自醒的解释,来调解她内心的平衡。那样,她或许不象今日这般痛苦。

然而,父亲是把她当作吉冈的女儿,当作一个纯而又纯的本人来看待的,完全忽略了她的感情。

问起杀人时的感想,父亲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先敲打出一套军乐鼓点,然后说:“感想?没什么感想只有感觉啊。杀人也没什么可怕的。”父亲说:“站在背后,瞅准第七颈椎的位置,落手要迅猛,进刀与锁骨呈17度角,几乎不费什么劲儿,头颅就横推下来了,游刃有余,连骨碴儿也没有,干净漂亮。有斜劈,直劈,灌顶劈,雪压梅花,苍鹰取兔,仙人分水……名目多啦。那时候,鲜亮的太阳旗飘扬在南海和太平洋,飘扬在满州和东南亚的土地,我们征服了数不清的青纱帐、甘蔗田和橡胶园……”父亲兴奋地回忆着“战绩”,脸上泛起当年日本黩武分子不可一世的傲慢与冷酷,与照片上的人合为一体。

当他把目光转向女儿时,大厅里只剩下一把空的椅子了。

金静梓愈发焦燥,在她看来,富丽的家里到处沾满了血腥气,她的卧室,她的床,她的被单也无一例外。这种腥气,对在产房工作多年的她并不陌生,甚至她从那汨汨的血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动脉血还是静脉血。无论那种血,都一样的粘稠,一样的温热,一样的触动人的心弦。

她让阿美每天把信箱里塞进的“求人征集”广告统统送到她的卧室来,她一本一本地寻找,她要工作,她在中国是有职业的妇女,一个挺不错的,受人尊敬的医师。现在,她不能在这血腥实足的房里住下去,庸懒、闲散,无所事事,吃饱了混天黑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乍一看,用人的地方不少。细看,问题就来了:

横须贺板金有限会社,征求板金工、涂装工。给与11~24万日元,勤务:A.M8:30~P.M5:30。

这个不行,她干不了,连板金工、涂装工怎么回事也说不清。看下一个:

为扩张业务,松村精密仪器株式会社大量募集社员,这里能十二分发挥您的能力,月给13万~23万,提资1年1回,奖金1年2回,各种社会保险完备,支付交通费用,每周休息二天。女子不欢迎。

美商株式会社募集女子事务员,月给10万~12万,星期日与节日休息,年龄20~30岁。

日电株式会社征集工作,学历、性别不限,月给15万元以上。

太远,几乎出了东京了,又不具备单身宿舍,每天光跑路得花去半天功夫,划不来。

川崎中央店急募男子30岁正社员。

东京佐川急便株式会社募集男子夜间值勤。

岛田工业株式会社大欢迎机械制图员。

中村涂装店急募涂装作业员。

丸山高桥组募集捆包、搬运作业员。

都不行,厚厚一大摞广告,竟没有一个适合她干的行当。

猛然,“地方征集人员特集”上的一则广告跳进她的眼帘:

大冈正仁济民会,发展中的年轻病院,征求护理人员,正看护妇、准看护妇,年龄35岁以下,月给19万~25万。

她的目光久久在“看妇护”和“35岁”之间徘徊。做护士,对她来说是大材小用了,不过19万的收入颇具诱惑力,刘莉每月的生活费只有8万啊,这样一比,19万简直是富翁了。年龄是超了,或许人家会看在她的医龄上能通融通融呢。

她决定去试试。

说去就去,第二天一早就出了家门。乘都营三田线地下铁,在本莲沼下了车,走不到10分钟就寻到了大冈正仁的济民会。两扇蒙着白纱的小玻璃门,门口摆着两盆日本人叫作“贝贝罗”的小花。小门紧闭着,整条胡同从头到尾不见一个人影,要不是墙上这块方牌子,金静梓决不会相信这儿就是医院。北京的医院不论大小,哪天门口不排几十,取药的,划价的,交费的,挂号的,等化验单的,候诊室里永远乱哄哄开了锅一般。有的医院叫号用扩音器喊,专门有人维持秩序。人多,病也杂,大夫护士便千百般的不耐烦,一个上午看40名,打仗一般,精疲力竭,甭指望给谁个好脸儿。

金静梓将蒙纱的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是个整洁的厅,并无医院的迹象。一个戴眼镜穿白衣服的考妇人坐在纱发上正打毛衣。金静梓上前问道:

“请问,这儿是济民会的医院吗?”

老妇人抬起头看见她,赶紧放下毛活站起来,“哦,是的。您要看病?”

“不。我是想打听一下这儿是不是济民会医院。”

“这里是济民会医院。才开业时间不长,楼下是门诊,楼上是病房,有二十几张床位,目前只设心血管内科。济民会的医院分散在各个地区,各居民点都有。”想不到老妇人口齿伶俐,头脑相当清楚。

“您是这里的医生?”

“不,我是医生的母亲,我儿子大冈正仁是这儿的主治。”

“是这样,”金静梓掏出广告说,“听说您这儿招聘护士,我来看看。”

金静梓这么一说,对方便把她请进一间办公室,让她坐在病人看病用的小凳上,说大夫正在上头查房,一会儿就下来。

办公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小转椅,倚墙的屏风后面是检查床。金静梓在房内闻到一了股久违的来苏味儿,内心一阵狂跳,四下寻视,终于发现气味来自门边放着的一盆洗手水。她仿佛又回到了产科病房一周一次,她们用这种水擦拭桌椅床凳,小护士常因浓度掌握不准,烧得满手脱皮。她将一个手指伸进盆内,冰凉絮状的液体被搅动起来成了均匀的乳白。

医师大冈正仁推门进来了,金静梓不好意思地抽回手,说明了来意。

“您是中国来的?”大冈用手指梳理着稀疏的头发,坐在办公桌后面。

“是的。我在中国的医院里干了15年,这是我的大学毕业证书。”

大冈接过证书,仔细地翻看,“解剖98分,生理94,病理85,药理90——成绩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