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孙树国指着一座门上漆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对联的小门说,这就是家了。

一座已经不新的四合院,青砖到顶,灰裔抹缝的墙,锚着石鼓的门墩,方砖铺就的天井,院里的石榴辦已经脱尽了叶儿,一株高过房的枣树也只剩下了枝杈。北面三间大房,窗户上挂着崭新的缕花窗纱,院当中水泥砌就一个方台,下面留着气眼,是“深挖洞”时留下的战绩。如今台上站了个大铁笼,里面扑愣愣十几只鸽子都是明保所爱。

中国北方的小院,恬静温和,富于人情味儿。

媳妇早在门口迎了,伸手要帮婆婆提包儿,老太太摆摆手,媳妇不敢冒动,不知包里装了什么不能离身的贵重物件。

这边,明保已快走两步,高高挑起门帘。

屋里,孙老太太公母俩在八仙桌两头坐着,一边一个,见石川老太太进来,老爷子站起身朝前迎了迎,“来啦——”

孙老太太也欠欠屁股,点点头,那双眼明显地带着戒备与不安。

石川老太太鞠了个长时间的90度大躬,说了一大堆感谢养育之恩的话,这才在媳妇搬过来的椅子上落了坐。

孙老太太一口一口地抽烟,老爷子看一眼老伴看一眼石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寻着找话说,眼睛也是冲着站在屋门口的儿子,什么东北冷不冷啊,哈尔滨那条老毛子街是不是还那样热闹啊等等。

媳妇则站在远处仔细端详着日本婆婆,看年龄能跟自己论姐妹儿,说是她姐也有人信,人家长得少相不是,又会打扮。淡青的长毛衣下头是宽大的花格呢长裙,白色的小皮靴可以让街上任何一位时髦的妞儿看着眼馋,擦着白粉的脸掩盖了一切细微的皱纹,薄薄的唇膏勾勒出当年显然很动人现在仍然很动人的嘴的轮廓……奔70的人了,人家这也叫活。媳妇扫了一眼八仙桌旁边,叼着烟袋正叭叽叭叽吸允的婆婆,觉着挺可怜。

终于,孙老太太把烟锅在椅子期上啪啪地磕了灰,咳了几声,缓缓地说:

“您大老远地来了,来看儿子,看孙子,也挺不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骨肉谁惦记。按老理儿说,咱们老姐儿俩不该见面,搁过去也见不了面。现在社会不一样了,人的想法也在变,咱们来往了,也是好事儿。儿子是您生的,您受的那些苦当初石姥姥都细细儿给我说过,我明白,旦得有法子您也不会把亲生儿子给人。我几十年拉扯的艰难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您瞧,当初不到两匝长的一个小肉团,如今长成了胡子拉楂,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懂规矩,明事理,知道孝敬老人……我把他完完整整地交给您带走也算对得起您了。可是有一条,孙子您得给我留下,这是我们老孙家的一条根儿……”

“我不!”

明保忽然跳着脚喊起来,他没料到中国奶奶玩了这么一手。“我得跟我爸走,上日本!”

“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混账东西。”

“妈,我们谁也不走。”孙树国一脸郑重,他看了看日本母亲,“这事我们已经说定了。”

石川点点头,说:“中国话说,‘养不教,父之过’,孩子的父亲没有了,教的责任该由母亲承当,然而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只生不养更不教,很惭愧,真是无颜来见孩子。在那种情况,将他留在中国,心里总是惦念的,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欠了丈夫一笔债。随着年龄增长,与丈夫聚会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九泉之下相见时,以何相告?现在好了,我见到了孩子,他在中国生活得很不错,中属的父母也很疼爱他,我也放心了。在日本,我还有个当记者的女儿,所以生活并不孤单,中国父母是因为没有孩子才收养武儿的,所以他不能走……”

孙老太太抬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眼前的日本女人态度无疑是真诚的,那双充满理解的眼神里流露出只有女人才能读懂的克制、大度和决心。孙老太太沉沉地叫了一声“大妹子——”声音有些嘶哑,“儿子是您的,什么时候都是您的。”

“也是您的。”石川老太太说。

明保跑过来,蹲在石川跟前,仰着脸问:“您为什么不带我们去日本?当初把我爹交给石姥姥时您不是讲得好好儿的,过几年就要来接的,现在怎么又不要我们了呢?”

“明保,你怎么能这样?”孙树国一把把儿子拽起来。“您管得够多啦!”明保转过身朝父亲喊,“我早就在您跟前呆腻啦!”

“孩子能在父母跟前是幸福的,一旦你离开父母,就什么都体会到了。”石川说。

“您不愿要我们,但您不能否认,我是石川家的长孙,有继承石川家遗产的权利!”

只听“啪”的一声,明保脸上早着了父亲一巴掌。

“我有什么遗产?”石川老太太笑着说“连养老金也没有呢,全靠着冬子养活,害得她30多了还不敢提结婚的事儿……说起来也真难为情,到中国来看病也是花的冬子的积储,她说中国医疗费用低,并且可以看中医。还请往后多多关照。”石川老太太说着站起身朝孙老太太鞠了一躬。

明保悲伤地站在那里,这位漂漂亮亮的奶奶同样是外国人,怎么会没有遗产呢?

孙老太太倒是觉得石川一下子近乎了许多,为吃穿操心,该是妇人们共同为难之所在,这才叫女人:“可不,过日子不容易,我这一大家子人还不全凭树国和他媳妇撑着,吃闲饭的嘴多,物价又涨,有时候连鲜令菜蔬也不敢买。”

“都一样。在日本买菜也是专挑下班的时候去,扒堆,便宜极啦,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的活法儿。”老太太又对长孙说,日本也不是什么都好,混日子也很不容易,好工作首先得有文凭,其次要有能咬牙吃苦的精神,还要有头脑,总之不是谁都能站得住脚的。

“不要跟他费那些口舌,”孙老太太说,“你爸爸姓松川,不姓石川,连自个儿姓什么都搞不清楚的人还要去继承遗产,吃草的驴儿货,帮你妈做饭去!”

明保挨了两个奶奶一冷一热两顿刮,搭拉着脑袋出去了。外面早有帽儿、驴子们等着,拉到电线杆下问有没有“本田”。

“有个鸡巴!”明保说,“敢情是没毛的琉璃猫,砸碎了都不见血。”

“没有就没有,下回准带来。”哥儿几个一通哈哈,上小铺喝啤酒去了。

明保的日本奶奶真格儿地住进了他们家自搭的小厨房,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俩老太太套得挺近乎,早晨起来炒肝、烧饼往肚子里一垫补,手拉手地到南馆公园去遛早,然后奔马路对过的中医学脘门诊部去扎针烤电拔火鐮,下牛或逛街或睡觉或变着花样地做吃食。石川老太太做得一手好日本菜;同样的豆腐、海带、大酱、紫菜,到她手里都变了味儿。清爽可口的日本拉面,别开生面的萝卜泥豆腐,冷艳鲜美的生鱼片,望而生津的炸大虾……在孙家的饭桌上轮番出现。后永康不少老太太们也品尝了孙家大妹子用中国烙饼铛做出来的鸡素烧,用中国铝锅煮出来的日本大杂烩御殿。中国紫菜卷成的饭团与日本的毫无二致,中国的黄干酱制出的酱汤比日本的并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