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4页)

石川说,住在村里的日本人也并不多么舒服,有天夜里,村里挨了炸弹,弹药库也着了,死了200多人。又搂起胳膊说她臂弯上的这块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痕迹。

老头说这事他记着,是民国三十一年腊月二十的事,共产党利用送玉米种子的机会进去闹腾了一回,总共不过20分钟,鬼子的装甲车来了,人也早撤了,瑞穗村成了一片火海,那大火,把半个天都映红了。老头看着对方亮光光的疤说:“那回引线儿的就是我。”

石川没说话,吸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村里还有没有开拓团留下来的房屋建筑。

老头说没了,什么都没了。“留那干什么,鬼子一走人们立马就把房拆了,难解心头之恨呀!那些压水机、电磨什么的,都沾过中国人的血,谁看了谁揪心,拆了,井也填了,另打。”“爷爷,村西头堆水泥的那间半地下房子不也是日本人留下来的吗?”张虹在一旁补充,“我领石川奶奶去看看。”“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老头不满地看了孙女一眼。

“你懂个什么,那儿是鬼子专门给中国人上刑的地窨子,大铁门一关,你喊去吧,鬼也听不见。你四爷跟来喜、王茂三个搞抗联的,还不是让日本人弄到那里头送了命。”

人们的目光一下集中到石川身上,仿佛三位抗联义士的被杀,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和直接关系。石川很尴尬,当、初打人关人的事她不是不知道,地窨子里拖出一具具的尸体她也常见,却没有想到今天会和那些尸体的亲属们坐在一盘大炕上谈起死者。不错,她是日本人,她不能因为自己是日本人就闭着眼不认账,然而这一切,她这个开拓团的妇女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才合适呢?

郑丽荣探进头来说饭准备好了,于是孩子们端盘的捧碗的,转眼间将地上的八仙桌摆了个满。菜肴多是东北风味,汆白肉,酸菜粉,香酥鸡,烧猴头,那个烧得嗞嗞响的酸菜火锅,更是映得人满脸放光。郑丽荣的公公端起酒杯,提议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干杯。大伙劈哩啪啦站起来,高高举起了杯子,杯里都是满当当的白酒,大人孩子一个样。在众人仰脖畅饮第一杯酒时,孙树国发现母亲将那杯“五加白”偷偷洒在脚下——她在吊唁消逝在这块土地上的日本开拓团成员。他向左右望望,幸亏无人发现,只有张虹,端着菜盘子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发愣。

日本人一喝酒便得,吏何况石川是个好热闹的老太太。两杯酒下肚,嗓子就发痒了。

“故乡的山水,睡梦里依稀相会,青山脚下风雨里,慈母盼儿回。望穿秋水,愁容满面,淌下热泪,故乡远在天外啊隔山隔水……”

她嘤嘤地唱起来。突然,歌声变成了二重唱,一个声音颤抖着,犹豫着,细细地加进来,一直到曲子终了。

席上没人说话,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参与和唱的郑丽荣。郑丽荣自己也懵了,她也闹不清怎么会从心底冒出这支似曾相识的歌来。在胸臆间飒荡的遥远的,梦境般的旋律,在石川老太太的引导下竟从自己口中哼出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哼唱中那种依偎在母亲怀抱中无忧无虑的感受又是那样清晰而实在。

“菜穗子!”

石川老太太惊叫一声,一把抓住郑丽荣的手。

“您认识我母亲?”

“认识。年轻时的朋友。”

“她现在在哪儿?”郑丽荣迫不及待地问。

“真的呀。”得知母亲已经成了日本的名人,郑丽荣高兴得直抹眼泪,家里人也为此举杯庆贺,纷纷向郑丽荣和石川敬酒,郑丽荣托石川回去以后一定要代为联系,请母亲来随凌住几天。

石川在村里村外转了大半天,除了寻到菜穂子的女儿外,她几乎再也寻不到昔日的痕迹了。眼前完全楚陌生的村落,陌生的人群,不是那棵山毛榉,她决不会相信这就是当年的瑞穗村。带着一腔愁肠与失望她来到村口,村外有座微微拱起的土岗,那次袭击以后,200多名团员的尸体曾在岗上一字排开、集体火化,骨灰便葬在岗下。石川来到岗前,点燃从日本带来的线香,从提兜里取出一瓶日本清酒,将酒洒进厚厚的雪地里,人也跪下去,向着土岗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村里人站得远远的,冷冷地看,不少人转身回家了,有人咬牙切齿地在骂。他们身旁不远就是王茂他们的三座坟,碑上还刻着“烈士”字样。

吹来一阵风,卷起满天雪末,打在人的脸上,冷森森的。

石川朝公路走去,村里没有谁再送出一步。她不敢回头,她知道背后是怎样的一片目光。她不敢看儿子,她知道儿子那张黑脸已经阴到了何种程度。

母子俩无言地走着,各自想着心思。终于,母亲站下了,轻声地说:“对不起。”

儿子依旧在母亲身后默默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