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少见多怪。”

石川老太太不高兴地嘟嚷。

孙树国问母亲,过去老百姓是不是也冲她这么吆喝。老太太说不,“那时的中国人比现在懂规矩,见了我们远远就鞠躬,哪象这样。”

“变了。”

“是啊,变多了呢。”

公路两侧是一望无际,天与地相连的广阔平原,收获过的沃土上覆盖着一层白白的雪,天与地显得更加明净、厚润。石川拨开积雪,用手抚摸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土,满怀感情地说:“还是那么肥——”她对这土太熟悉了,象对自己老家名古屋的土一样熟悉,她在这里耕作过,流过汗,曾经为它花费过不少心血,她曾认真地把它作为自己的土,尽管那是一个悲剧。前方一片灰濛,一棵高大的山毛榉在雾气中屹立着,那是昔日模范瑞穗开拓团的集中地。她顺着发着白光的路朝前跑去——

以前这条路三里五里便被一截截切断,断面之间按照日军卡车轮距的宽窄用水泥相连,因此路面只有日本的汽车能开,其余车辆一律上不去。这是开拓团的杰作,他们把它自豪地称为“警备公路”,中国人则呼之为“窟窿桥”。她所在的瑞穗开拓团是武装移民团,是满蒙开拓团中较早的一个移民团。日本政府为缓解国内矛盾,扩大市场资源的来源,确保已经占有的中国土地,自1936年开始计划在20年时间内向中国东北地区移民100万户。庞大的移民计划从1937年开始实施,开拓团一眼相中了随凌镇诺敏河两岸的肥沃土地,在枪口的威逼下当地中国百姓纷纷背井离乡,开拓团采用强占的办法将地盘划归自己所有。瑞穗开拓团的成员来自日本各地,是按地区对口动员来的,男女对等,便于组织家庭。来到中国后,各方面都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官方提供肥料、农具、种子,尚可雇用大量中国农民耕种土地,很快在诺敏河岸边形成了一个农业整体。加工厂、修理站、酱油坊、面粉库……相继建成,他们向日本军提供农产品,成为为日本军提供军方物资的重要后方基地。瑞穗村有215户,一万零一人,成年人不论男女都有枪,有自己的弹药库和保卫部队。后来的情景就不那么妙了,中国的抗日组织不断袭击瑞穗村,村里的男人不断被调走补充急剧减员的战斗部队,家里净剩了妇女和孩子,对军队的供应也大到了超出支付的限度,开拓团的生活日苦一日。不少人对政府彻底失望了,到支那来,既未“大展宏图”,也未“开创美好的东亚共荣”太阳神再也没有能力顾及他们这些海外子孙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猪狗般的日子。

丈夫的应征,给了这个家庭以致命的打击。

吃罢她为他煮的红豆饭,她把他送出家门,她明白,只要一迈出门坎儿,他便永远地不属于她了。开拓团的领导者例行公事般地郑重发表演讲:……誓死报国,舍身成仁才对得起我们大和民族,对得起在天祖宗。为天皇陛下尽忠是我们每一个臣民应尽的义务,困难的时候就想想陛下颁布的圣谕,愿威武的战神保佑你武运长久……

“哈依!”

丈夫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不知是对天皇还是身怀有孕的她。

丈夫走后,她坐在屋里整日发呆,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就是开门的一点声响,也会使她吃惊地回过头去。信,天天盼它又怕它。丈夫总共来过四封信,是零散写好统一寄来的。

“……为了巩固和控制和平区,我们驻在一个叫大王庄的地方,向一切对抗皇军的中国老百姓和军队进行镇压。日本军部教导我们,为了完成任务要英勇奋战,竭尽精诚,以取得胜利;命如鸿毛,从容战死,求得大义永生……”

“井村班长捅死了一个怀着孩子的妇人,我想起了你……天皇陛下说皇军是以无与伦比的矜持为特征的军队,可是……”

“……我不懂政治,但我是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为天皇陛下作战。太阳下,我代替战马,拉着车向前走。口渴,疲劳已极,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倒下去,永远地,彻底地休息。”

“睡的床铺日渐空了,一个人睡四个人的地方,没有人来补充。死者的遗物也没人收拾,没有必要——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东西被谁拾去。”

“吃不饱。衣服露了肉,连补丁也桂不住了。我们的敌人,一面是中国人,一面是近在眼前的小队长和上级官员,我们时刻戒备着,逃避他们的毒打和体罚……”

“……昨天还在一起拉车的伙伴,今天在熊熊火焰中升天了,他的灵魂得到了安息,不知回到你身边的我是一副什么样子。”

“孩子出世了吗?”

信在7月间就断了,她托人询问过,如石沉大海。

8月以后,丈夫以一个小木箱的形式和儿子几乎同时来到她的身边。

“老孙!”

老远地传来郑丽荣的一声,才两年不见,她竟胖了许多,好象也变活泼了。

“刚说去接你们,谁想都到门口了。”郑丽荣年轻人一样地跑过来,接过孙树国手里的提包,看见石川老太太,赶紧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奥卡阿桑”。

石川问,你也是残留孤儿?郑丽荣说是。石川又问找着亲人没有,郑丽荣榼摇头。

边聊边朝村里走。

郑丽荣说她在养貂,已经养了300多只,跟外贸公司订了合同,出口香港和美国。

“比我阔多了,”孙树国说,“我们就那点死工资,城里找第二职业也不易,开车的,除非自个儿弄辆车,要不,想成万元户,难。”

郑丽荣说,明年想跟几户养貂的联合起来,各自分工,有跑食儿的,有搞防疫的,有喂养的,那样或许更好。

刚走进大院,棉门帘里就滚出了胖墩墩的虎儿,拉着石川就叫奶奶。接着,二层红砖小楼里出来了郑丽荣婆家——老张家的一大家子人,丈夫、女儿、侄子、侄女……

石川被大伙拥进屋,孙树国却跟着郑丽荣的丈夫去了貂房。外面虽是小洋楼,房内却依旧是传统北方农村样式:南墙砌着一溜大炕,铺着白毡,正中一张红漆小炕桌,墙西一顺炕柜,柜上叠放着大红大绿的被褥。炕洞里燃着煤,一进屋就暖烘烘的,加上墙上那张吉庆有余的鲜亮年画,更显得这家日子的火爆生气。

炕沿上坐了个老头,这便是张虹的爷爷了。见石川进来,也笑眯眯地站起来。

石川弓着身子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老头用烟袋点了点炕沿,说,“坐!坐!”

坐下后,石川问老头记不记得当年瑞穗村的情况。老人说,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大部分不记得了,瑞穗村是日本开拓团的集中地,中国人很难进得来,你们都有枪,中国人不愿惹那群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