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随凌镇旅社头一回来外国人,虽说头几天外事部门已经打来电话,说有个普通的日本妇女来寻旧,刘经理还是做了精心布置,腾出了最好的套间。

石川老太太的到来引得全体职工都出来观看。刘经理亲自将老太太引到带套间的卧室,指着屋里的沙发床和铺着印,有老虎图案浴巾的单人沙发说:“住这儿,愈老看行啊不?”

老太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说:“没想到,随凌镇现在会有这么好的房子,那时候啊,关东军的面粉仓库是这儿最高最大的建筑,十几里以外,老远老远都见得着。”

“关东军是什么军?”刘经理身后提着两个暖水瓶的服务员问。

“就是鬼……”刘经理觉着有点不合时宜,将后半截话迅速咽下去,瞪了服务员一眼,又见老太太正趴着窗户朝下头瞅,才回过头小声对那丫头说:“鬼子军队。”

“哟嗬,干嘛不敢大声说呀,侵略就是侵略,甭掖着瞒着,您说是吧?”服务员脸转向孙树国,孙树国忙说是。

“小声点儿,姑奶奶!”刘经理用手打了一下服务员的胳膊,“现在不是讲友好嘛,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镇上的头儿说了,日本人,有钱,高兴了扔咱们万儿八千的就是一大笔,要是能搞个中外合资,你我给记头功!这老太太交给你了,好好侍候着,把人家惹翻儿了扣你两月奖金。”

“俺知——道——”

服务员拉着长声儿答应着,把壶放在茶几上。

“我住哪儿?”孙树国问刘经理。

刘经理好象这才看见这个披了一件旧军用棉大衣的黑脸汉子,他扬扬脑袋说:“住一楼大间吧。”

孙树国拎着包推开住室的门,烟臭、汗臭、屁臭、脚臭裹着浓烈的高粱酒味朝他袭来,差点将他熏个跟头。硬着头皮寻到自己的铺位——紧挨着门口的一张小窄床,床板上垫着一层稻草,薄薄地铺了一床褥子,枕巾、被头已经寻不出本色儿,黑油油又亮又硬。床单底摆不止一次地充当过鞋刷角色,黑而皱,还散落着点点跳蚤屎。一问同屋几位,有来趸黄豆的,有来推销童装的,有卖调和面十三香的,有收购虎骨豹鞭麂子皮的……刘经理许是把他当成了外国老太太雇的中国跟包,挺好笑,想想也没说明的必要,就势倚了那条肮脏的被子闭了眼。想喝水,在屋里转了俩圈儿也没找普壶,在值班室寻到一位正吃包子的服务员,问有没有暖壶,对方说这玩艺儿有日子没预备啦。问为什么,女人咬了一大口包子馅扫了他一眼,“非得说吗?”

他没吭声。

“都让你们这帮爷们儿当夜壶啦!”女人使劲把包子往下一咽,“进出不知,上下不分,住店的净这货。”

里间传出女人们哈哈的笑,敢情服务员都挤在里头打毛衣呢。

孙树国说,“楼上怎么给壶?”

“楼上?”女人从饭盒里又拿出一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那俩壶是经理打家僉来的,你还跟人家外国人比咋的?”

“外国人喝水,中国人也得喝水。”

“瞧你这大哥聪明的,话说得多在理儿,外国人中国人可不都得喝水么,连动物园里的黑瞎子还喝水呢。实际呢,外国人享受的中国人就不许,龚雪怎么的,大明星吧,进大饭店不照样让服务员挡了驾,外国人能进,中国人不许,眼下就这德性,大哥您忍着吧。”

“我也是外匡人。”

“您老哪国人?”

“日本人。”

“看您这样儿也充不了美国人,说个日本鬼儿,高丽棒子啥的倒能哄哄没出过兴安岭的鄂伦春,也别小瞧了咱这随凌镇哪,如今也开了放啦,啥不知道,您身上这件黄大衣24块钱一件,没错儿吧?”

“我叫松川武。”

“还大老虎呢。随您的便,高仓健,横陆敬二,您爱叫啥叫啥,一天一换俺们也寻不出壶来。”

跟那娘们儿论不清理儿,她值夜班,巴不得你再多费点嘴皮子给她解闷儿。孙树国一气之下回去蒙着脑袋睡了。

石川老太太睡到9点多才醒,一睁眼,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如山川,如白菜叶儿,如明快的流水二……多少年没见了呢,老太太爬起来在窗前细细地欣赏着。她用手指在“花”丛中点了个洞,眯起眼朝外看。

东京的商店此时尚未开门,这里的店铺已是人进人出,熙熙攘攘了。街上搂房不少,马路也比旧时宽了,铺了柏油,旧日的面粉仓库早已不见了踪迹。人多,车多,人车交汇,成了一条热闹吵杂的河,缓缓地流动。是40年前荒凉衰败的随凌镇么?

儿子进来了,笨手笨脚地帮着服务员收拾床铺。服务员一抖,软缎花被里扑噜噜掉下一个小纸口袋。

“什么呀?”她拣起来用手捏着。

“豆恩涛。”老太太说。

“豆恩涛是怎么个东西?”

“化学和成的怀炉,与空气一接触就产生热,可以在24小时内保持70度。”

“比热水袋还方便啊。”小服务员稀罕地看着,“用一次就扔?”

“扔。”

“多可惜,这么好看的小纸袋。”

孙树国看着纸袋想是不是在东北给母亲买件皮背心。老太太问姑娘叫什么,姑娘说叫张虹,是镇南诺敏河边上三义囤人。

孙树国问她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沈丽荣的。

“那是俺婶。”张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待会儿上你们家。”

“那俺得先回去告诉婶跟爷爷,收拾收拾。”张虹说着就朝外被石川老太太学住。

“舍年日本开拓团住的瑞穂村也在你们附近?”

“瑞穗村啊,那是老辈子的事儿了,就是我们囤啊。可自打我记事它就叫三义囤,是纪念三个抗日牺牲的烈士才取的。”

“村周围那条沟还有?”

“早填啦。听俺爷爷说过去是有条沟,日本鬼子留下的,护城河似的,一下雨就积水,常有小孩子滑进去。牲口啊,车啊进进出出也不方便,我还没出世那会儿就填啦。”

石川失望地噢了一声。

早饭后,孙树国陪着母亲沿着平坦宽畅的马路朝南走。拖拉机嘟嘟地从身边驶过,车上的小伙儿神气实足,帽儿歪戴着,屁股故意颠起多高。也有马拉的车,无论黑马白马都把脑袋昂得高高的,鼻子里喷着白气,得儿得儿跑得挺欢势。车上满坐着红着绿的姑娘媳妇,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噗噗地吐着葵花籽皮。见了路上的石川,霎时都住了声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看。猛地有个丫头喊:

“老太太还穿裙子哪!”

于是车上立时暴起笑浪,“小白靴”、“红嘴唇”、“老来俏”一通乱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