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3页)

贞子说母亲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见梦莲看着她发愣,便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赶紧张罗着拿出几口人的卧具来。

一家五口加上老母亲便住在这大而高的老屋中了。卫红跟奶奶睡东头,李养顺两口睡中间,胜利、三儿住西头。

拉上门,熄了灯,两口子躺在榻榻米上如同躺在地上,房顶一下高了许多,满目皆是墙旮旯,桌子腿和散乱的用具,人的视觉角度一下变作了耗子,十分别扭。窗外高速公路上大小车辆穿梭般往来,已近午夜,却有越响越烈之势。庭院里水池边的一盏日本式座灯,发着惨白的光,将屋内各样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许久,梦莲推推丈夫,“哎,我说,这就是日本哪?”

“难道还是北京朝阳门?”

“跟作梦一样。妈常说,人是地理仙,一日不见走一千,可不,今儿早晨咱们还跟妈一块儿喝茶呢,晚上就在这儿跟外国老太太一块儿睡草席了。”

“什么老太太,这也是妈。”

“知道。咱妈这会儿不知干什么呢?北京跟这儿整差一个钟头。许是睡了,也许是在枕头上淌眼泪呢。这事搁谁也受不了,一大家子人,忽拉拉全光啦,跟当初一家9口在芳井囤遇难又不同,那是死啦,咱这呢……”说着梦莲变了声调,一颗泪滚进耳朵里。她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仰脸看着陌生的黑乎乎的房顶一种失落的迷滞感促地袭来,尽管丈夫儿女都在身边,家又在哪儿呢?

“妈是个刚强人,”她说,“什么事都不显山露水的,心里深得很哩。她这一辈子,肚子里装了多少事儿啊,愣咬牙撑着……英莲两口子心眼儿好,亏待不了她。去公证处办理贍养关系公证时英莲直掉泪珠,咱妈硬是连个泪花儿也没有,其实她那心里能好受?”

“我得按月给妈寄钱去。明年这边都理顺当了褥回去看看。”

“也是不能落个白眼狼的名儿让南营房老街坊们骂。”梦莲应和着:“妈今年可别闹什么病,年纪大了一病就是个事儿。隔壁这老太太夜里不会闹吧?要象白天似的可真够呛。”“兴许不会。贞子走时没交待?”

“没有。也许说了,听不懂啊。鬼子话真快,不带喘气儿的,人家骂咱咱也不知道。”梦莲又想起白天盛饭的事,“得另起炉灶,不能混在一块打乱仗,那样谁都不方便。”

“叔叔也说了,咱们另过。妈跟着咱们,次郎按月送来生活费。哎,以后别再‘鬼子’‘鬼子’的了,这是日本,有些口头禅也该收收了。”

“说惯了不是,又没在外头说。”梦莲搬着丈夫的肩头轻轻地说,“看样次郎商口子倒好处,不是种刁钻古怪的人儿。看贞子对老太太那孝顺劲儿,我怕还做不到呢。”

“往后把这妈也要当亲妈待。”

“当然。本来也是亲的嘛。”

夫妇俩侧耳细听,母亲从隔扇门的另一面已发出均匀响亮的鼾声。

梦莲说:“看她满身醋汤的模样真让人心里发酸,但愿咱们老了别这样。”

李养呢也没想到,千里万里地奔来了,母亲竟是这样一种状况,说:“明天你把屋里的东西归整归整,千万别让妈捞着什么瓶儿啊水啊的,她在咱们手里出乱子不好。”

梦莲说,要紧的是到残留孤儿安置中心跑跑,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一大家子人这么闲着终不是事儿,虽说政府给着钱,也只是两年的面子,这份死钱禁不住花,坐吃山空。

李养顺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