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母亲没说什么,总用探寻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投以过分的关注,却又极力加以掩饰,做出听其自然,全不在意的样子。

孙树国从没感到父母亲与自己这么生分过,在敏感的父母面前他连上厕所也主动地打声招呼,以不引起二老认为是到电信局给他日本妈和妹子打电话的误会。

孙老太太精了一辈子,单凭她住进医院,让石姥姥在外头找孩子这事本身,就做得非同凡响,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孩子一到手,又忙不迭地从东北搬进山海关,满以为这事就这么永远瞒下去了,谁想石姥姥还有个叫石清瑞的孙子,这几年专跑买卖,打东北往北京倒腾黄豆,猴精,神模鬼道地竟摸上门来认乡亲了。打那小子一进门,孙老太太就觉着不是个事儿,沉着脸阴不搭地没怎么理他。果不其然,进门没谈上一个钟头就把儿子的身世抖落出来了。

这张臭嘴!

……一通海说,甭说儿子本人,连老爷子都听愣了,40多哪,当亲儿子待,敢情不是自个儿的骨血,是东洋货!老梆子当初跟石家娘们儿玩了个猫腻,装什么肚子疼,敢情好,假的!一炕上两口子睡着,愣不透一点口实,这女人!老爷子当晚就没吃下饭去,更见不得孙树国在眼前晃,怎么看这假儿子身上怎么带着鬼子的作派,看看那两条往里撇的腿吧,整个儿一个鬼子兵的骑马蹲裆式,那张脸也不对劲儿,安上两敝小胡跟30年代东洋招贴画“仁丹”上的那主儿不差分毫。

看老公母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石家孙子窥觉出事儿似乎砸在他手里,有点儿崴泥,赶忙打圆场:“好事啊,国际……国际家庭,顶时兴的,名人都是国际家庭,蒋经国、郭沫若、沈丹萍、郑绪岚,您二老还得念我奶奶的好哪,您老有远见,给您讨换了个日本儿子来。现在不打仗了,也没外国儿子好认,要不我非认他俩仨不可,美国一个,德国一个,日本一个,今儿美国蹓一躺,明儿日本住两天,各国都有儿子侍候着,多滋润。”

“俺们可不是洋绉眼。”孙老太太眼看着石清瑞第三碗打卤面进了肚,真盼着这小子得噎嗝,“当初你奶奶拿了我的金镯子跟三块大洋,什么价儿?10个孩子也买来啦。赌咒发誓地说替俺们担着,如今可好,支使个屎蛋来挖门子、嚼蛆,是给俺们解心宽来了,还是给俺们添病来了。”

石清瑞说:“瞧您老心细的,还怕儿子跑了咋的,几十年的事了,是鸟也喂熟了,俺奶奶当初把大哥的日本物件都扒光扔了,本身不就断了那家的寻路吗,还说什么添病的话儿,您老把俺当啥人了。”

孙树国听得心惊肉跳,脸红一阵白一阵红,脑袋里嗡嗡直响。

明保倒很有心计,当下让石大哥写下证明材料,郑重地交他妈收了,全不理会父亲恍忽的神态,奶奶愤怒的脸色。

正由于石清瑞的一通臭嚼,才有了以后的寻亲,有了类似李养顺家同样的矛盾。不同的是,孙树国按兵不动,当着二老的面果断地在定居表格上填了“不作永久居留”的字样,交老爷子亲手寄出去,才算给两位老的吃了定心丸。从此这个家再不敢提“日本国”仨字儿。

儿子明保不服,整日摔摔打打,掉着长脸给老于看,认为老子是天下头号大傻瓜,花团般锦簇的前程竟断送在“不作永久居留”几个字的决策中。

“爸,我给冬子姑姑写信。”

“干什么?”

“去定居。”

“谁?”

“我自己。”

“敢!”

“怎么不敢,凭本事吃饭。”

“你有狗屁本事,都21了,还没交过一分饭钱呢。”

“没交饭钱不一定是没本事,这个社会让我待业我有什么法子,要象您似的,14岁进厂学开车,我也不上日本。”

“别当日本就那么好混饭,火车上的服务员还学外文哩,人家讲竞争众”“好象咱们这儿不竞争似的,争得比哪国都厉害,谁腿粗谁爸爸硬谁准贏,您要有本事倒辆车,我考个本子,小出租一开,日本来八抬大轿,齐声儿喊着亲爷爷我也不去。问题是您不是没权没钱吗,混了几十年也不过闹个工会小组长,专管收会费,叫花子似的,一大毛两大毛地往一块儿敛,净挨骂。”

“日本那儿可千万去不得,”孙老太太出来为儿子解围了,“娘们儿呀,爷们儿呀,谁不认识谁也泡在一个大池子里洗澡,你捏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满池子漂着木槽子,上头搁着酒瓶子,边洗边喝,你去非学坏了不可。不就想开车吗,你爹退了你顶替不就结啦。”老太太对孙子宽宏大量,没追究谈日本的不是。

“奶奶,您那本皇历早该翻篇啦,什么日子口了,还说顶替的话哪。”

“又不让顶替啦?”老太太嘬着没牙的嘴,摇晃着脑袋,“这怎么说的,一天一个变。”

儿媳妇丽芸小声说,“不行就让明保出去看看。”

“不行!”孙树国朝丽芸喊了一嗓子,“我不动谁也别想动!”

“那何苦。”丽芸把声音压得更低,“罐儿里养王八,终归长不大。二十大儿的小子,不是在家闷儿着就是在电线杆子底下站街,没个正经行事,让人叫‘马路天使’,在谁跟前儿都三孙子似的提不起精神,你看着就痛快?我是没什么本事,爹妈也是中国土造儿,说不得那的嘟里噜的洋话,使不上什么劲儿,儿子可是正经儿子,不是澥黄儿,不是抱养来的,不能怕恼了老的就误了小的。”

孙树国就当没听见。

这日,孙树国掏出一叠票子,推在母亲跟前,说是季度奖金。

孙老太太一看儿子的眼神就知道有事,怎么说也是从小打自个儿跟前长起来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日本妈又来信啦?”孙老太太鼻子纵起,露出些勉强的笑意。

“是的。”儿子老老实实回答,把长长的航空信封递过去。孙老太太不识字,可“日本国”三个字却认得,一看这仨字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年月。受这仨字多少欺负,一见它两条腿就打颤,如今光复多少年了,又得跟这仨字八打交道,一见“日本国”照旧的心里发堵。

“她说先去东北,再来北京治病。”孙树国闷声闷气地说。

“啥?那娘们儿还要来?”孙老太太脸上的纹路立时凝结起来,心里也酸溜溜的,丈夫年轻时在外头逛窖子她也没这么不自在过。眼下的对手可是儿子的另一个妈,真妈,她不能不认真。

“看什么病?癌?”

“腰疼。说是在哈尔滨难民营生我的时候落下的。”

“听听吧,儿子刚认下就赶着寻来了。”孙老太太对儿子日本妈的做法特别反感,上儿子家来治生儿子落下的病,这不明摆着寒碜人嘛。“有本事生,没本事养,也叫妈?儿子成人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又覥着脸大老远跑来跟俺们叫阵,无外是立字据分儿子呗,丑话可是说头里,她就是把她的大日本全搭上,再饶上个美利坚跟俺换,俺也不撒手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