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大人孩子团团围坐,说说笑笑十分热闹,俨然一幅中野;家族兴旺图。酒喝的是由中国带来的茅台,只呷一口,次郎便说辣,太冲,脸也染布似地红了起来。叫贞子取来大关清酒,给每人酌上,李养顺抿了一口,白不龇咧中有股洗脚水的馊味儿,便说:“我还是喝白的吧。”胜治叔叔也喝茅台,不住地夸赞茅台的酣醇,说这样的酒才是爷们儿喝的。

三儿从盒里挟了一个有晶莹黄珠子的饭团,对着光线照了半天,很舍不得地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口,便哇地喷了满桌子饭,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梦莲忙掏出绢子拭擦,低声训斥三儿太不懂规矩,又不是在自个儿家里,怎能连点顾及也没有。三儿咧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泪也淌下,来了,末了,非要找水池子漱嘴。挨着他坐的卫红说,“哪有吃半截漱口的。”三儿拉拉着舌头,拧着眉毛含混不清地说:“你他妈尝尝!”

李养顺见状,捏了一粒由三儿嘴里喷出滚在他碗边的黄珠儿,搁在嘴里“扑”地一下就咬破了,一汪水流出来,腥得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这是什么东西?”强忍着呕吐他问胜治叔叔。

胜治叔叔说是生大马哈鱼籽,在日本算是贵重食品,又说是日本人就不能不吃寿司,不能不吃生鱼片,就象中国人不能不喝茅台一样。说着叔叔夹过一个饭团,蘸了些芥末,放在他的小碟里。李养顺硬着头皮吃进去,一家人都放下筷子看着他,三儿看得尤为专注。叔叔夹过来的这块饭团上顶着片生蚌,在李养顺嘴里嘎吱嘎吱直响,翻搅半天,他终于一狠心,伸脖子咽下去,却冒了一脑袋汗,想起茹毛饮血的生蕃来。

“怎么样?”叔叔问。

“不太习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叔叔笑着说:“你会喜欢起寿司来的。中野家的人都爱吃寿司,我几天不吃肚子里的馋虫就闹腾。”

次郎说:“这不能勉强,就象我喝不成中国烈酒一样,什么都有个习惯,几十年养成了,要改可是不容易。”

从在国内定规出国日期起,梦莲实则没有很好睡过一宿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今天踏上日本土地,回到了真正的婆家,她总算踏踏实实地端起了饭碗,对贞子连比划带说,说改日收拾停当了一定做一桌地道的中国饭款待大家,又说,日本的中华料理实则已失了中华风味,就拿这麻婆豆腐来说,不麻不辣,不伦不类,连她这中国人也不识了。来日本,带了一斤花椒,还有大料、桂皮、五香面,不愁做不出中国味儿。直说得贞子瞪大了眼,叔叔翻译得直冒汗。

梦莲吃一碗,贞子盛一碗,小小的木漆碗装不下一勺饭,当贞子第三次接过她的碗,脸上露出比听到花椒大料还惊奇的表情时,梦莲立即意识到在东京大概找不出一个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女人。

最后一道菜上的是鲸鱼汤,黑色滑润的鱼皮,灰白柔软的脂肪,吃在嘴里让人起腻,梦莲和孩子们谁也没再喝第二口。看得出,大家谁也没有吃饱。

至于贞子,一顿饭只吃了一个饭团。梦莲想,自己怕不能适应日本人这种猫般的吃法,眼前这位弟媳,苗条漂亮,简直是位活神仙,一顿饭一个小饭团竟能打发了……

厨房里一阵响,玛尤米大声在喊:“奶奶把中国醋都喝啦!”

人们都放下筷子拥进厨房,见母亲抄着老陈醋的瓶子朝嘴里猛倒,黑褐的液体顺着嘴角、脖子往下流,宽大的和服上满是醋汁,空气中满是浓烈酸味。

在自己房间里独自吃饭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厨房里来,搞得如此狼狈。贞子手急眼快,一把夺下醋瓶子,母亲也没反抗,回身又在碗架上寻觅,玛尤米赶紧把装洗碗剂的小瓶拿开了,放到母亲够不着的地方。母亲则孩子般地呜呜哭起来,用颤抖古怪的声音大声喊“依……豆……”

李养顺问叔叔“依豆”是什么意思,叔叔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是她的一种无意识发声罢了。

“最近也是病得厉害,”贞子看着醋瓶说,瓶里的醋只剩了一个底儿,“妈妈只要见了瓶子,不管什么都要喝,现在闹得家里连避蚊水、沙拉油都得掖拟藏藏的。”

看着贞子那张睡眠不足的脸,梦莲起了恻隐之心,贞子要侍候病重的婆婆,要整顿一家的吃食,又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确是很不容易的。丈夫是中野家长子,婆婆还是由自己照顾最为合适,也省得让人说中国媳妇不懂事理。当下便把己的意思托叔叔给贞子翻译过去,贞子有些犹豫,说他们一家才来,对日本生活还不习惯,再摊一个病人,麻烦太多。

梦莲说李养顺在国内惦念的就是老母亲,为不能在老人身边尽孝心而苦恼。如今回来了,理应厮守在母亲身边,给她增添一些安慰。贞子夫妇这些年也为母亲操了不少心,该喘口气了。

几句话说得贞子眼圈儿直发红。

次郎自觉地将正房给哥哥腾出来,自己和贞子以及孩子搬到厢房去睡。

接下来的问题是母亲睡在什么地方。李养顺没来的时候母亲同次郎夫妇同住正房,中间隔个纸拉门。现在他们夫妇搬出去了,母亲尽管已昏愦老朽,虽生犹死,终归是一家之主,断没有被贬到厢房去的道理,况且梦莲白天又说出让贞子喘口气的话,因此母亲自然而然就留在正房,由梦莲照料了。

这是座典型的和式房屋,地板悬空,廊下一横排糊着白纸的木头拉门,要是把门全部拉开,便成了一个支着几根柱子的大棚。房子又高又大,木头支柱也粗,年深日久,木质已发黄变黑,有的地方露着细密的虫蚀的小眼儿。一踏上廊下的木头板,脚下便发出吱吱的声响,卫红使劲颤着身子,说板子早晚有一天禁不住人折了。胜利说她少见多怪,这吱吱的声音不是因了板子腐朽而是当初造房时工匠的有意條差,做下了机关,使人一踏上前廊就发出声响,既可防盗又可防刺客。卫红说这都是他杜撰的,胜利则严肃认真地说他绝对有据可查。

在木板问题的争论中,梦莲和贞子已安排婆婆躺下了。各房内部有硕大的壁橱,上下两层,衣物、被褥统统可以放进去。晚间睡觉时,拉出被褥摊在稻草与席子编织成的厚厚的榻榻米上也并不费事。三儿在屋内连着做了几个前滚翻,说这样好,房有多大床有多大,睡觉再不用担心掉地下了。

梦莲看着庙堂般宽阔,一览无余的居室有些担忧:“夜里不冷么?”

贞子看懂她的疑虑,站起身拉开两道隔扇,大房立即被断成三间小屋。三儿新鲜又兴奋,这样可变化的房在中国可是没见过的,于是将隔扇拉来拉去,一会儿把三间屋的通门放在前面,一会儿推在后面,变戏法似地一通折腾,从各个门里探出头来朝人们作着各种鬼脸,引得躺在被窝里奶奶咯咯直乐,转动着脖子,用目光追寻着跑来跑去的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