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村里村外一片黑,西面天际泛着微红,远处隐隐传来闪电和雷声,潮热的气息蒸得人发闷,浑身汗津津的。

有狗吠,沉闷压抑。不是村里的土狗,是日本人的狼狗。

四虎哭起来,她翻身坐起,将发胀的奶子塞进儿子的嘴。顺势掀开小窗上盼布帘朝外看,漆黑浓重的夜色中掩盖着一种游移动荡的不安。屋内,一家10口正在大炕上酣睡,紧东头小姑英子和婆婆发着安然的鼻息悄无声响;接下来是公公和小叔子昌林,公公没睡着,黑暗里,烟袋的火亮儿一闪一闪的。昌林不停地叭叽嘴,含含糊糊地说着梦话;紧挨着昌林的是她的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搭上怀里正吃奶的这个小人儿,他们老杜家有四只虎。街坊们都说她有福,养下四个儿子,个个虎气生生,好日子在后头哪!的确,四个虎儿子给她拨了不少份,使她在老杜家,在整个儿芳井囤腰杆儿都直直地硬,说话都脆脆地亮。

远处坡上有手电光,她推了推挨着她睡的男人昌茂,“他爹,不大对哩。”

昌茂坐起身,迷迷糊糊也往外看,“啥也没有么。”

“铁丝网那疙瘩有亮光,小鬼子半夜三更折腾啥哩。”她心里真是有点儿怕。

“鬼子的狗叫了大半宿了。”公令在另一头说。

芳井囤是哈尔滨市南20公里左右的一个小村,村西不远,是日本人的特别军事区,很大一片地界用铁丝网圈着。乍看铁丝网内外没什么不同,都是一码儿的庄稼地,播种时节,日本军人和他们的家属赶着牧畜在网那头翻地,中国人在网这头翻地,谁跟谁也不打招呼,如看不见一般。铁丝网隔不远就挂块“禁止入内”的牌子,还有荷枪实弹的兵站岗。籾内好远,有架着高压线的砖墙和壕沟,进出有专修的水泥路和专用铁路线,里面还有飞机场,常见飞机在芳井囤上盘旋,慢慢落下去,也有上着大锁的闷罐车开进去。有一次,车里传出中国人的叫骂,人们才意识到那里头装的是人,是中国人。闷罐车隔三差五就开来一列,于是大家都说铁丝网后头是个监狱。说是监狱却又从未见过出狱、探监一类人物。秋天换季,东北平原上秋雨来临之时,阴霾的天空终日不开,当西风刮起的时候,芳井囤的人们都会闻到一股令人胆颤心惊的气味。气味来自于铁丝网内高耸的灰砖烟筒,来自烟海里冒出的铅灰的烟。人们怀了十二分的小心与恐惧,如履薄冰,谨慎度日。明智的偷偷举家迁,奔往他乡,大部分人仍死守故土,不动半步。惰性极大一的中国农民,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下不了背井离乡的决心。

随着日军战败投降,恶运如同溽热沉闷的天气,网一样地罩下来,罩在铁丝网外围的村落上,罩在无辜的中属农民头上。

一家人正惊疑,铁丝网内响起了猛烈的爆炸,熊熊大火映红了西边的天空,将一张张带着窃喜的中国人的脸也映得通红。人们从屋内跑出来,朝大墙方向看,又是一阵连续的爆炸,人吼、狗叫,乱槽糟响成一片。有人说是犯人暴动了,有人说是俄国人打进去了,有人说是小鬼子自己火拼起来了。

善良憨厚的人啊,竟没有谁猜得出这是日本人在撤退前采取的战略搆施——進毁罪证。

战后,在哈巴罗夫斯克(伯力)举行的远东军事法庭上,铁丝网内的丝丝缕缕才被公诸于世。

1933年,在哈尔滨设置了关东军防疫给水总部,对外称石井部队,实则是细菌战秘密研究所。为了不把部队性质泄露出去,也称之为“加茂部队”。1938年,在芳井囤附近划定了军事区域,从哈尔滨将设备转移到这个规模巨大,设备齐全的机构中来。两年以后,又换了个更隐匿的名称“满州七三一部队”。世界人们都厌恶的臭名昭著的恶處部队,七三一细菌部队的实验场地便在芳井囤。如今这里已是一片平地,昔日的围墙已无处可寻,芳草凄凄中偶尔可见到水泥的基础,扭曲的钢筋,玻璃的碎片及那永远填不平的壕沟。芳井囤这个小村也已由中国的地图上抹去,40年前,这个村庄除了逃出去一名女性外其余全部遇难。离芳井囤更远的村落虽免遭杀戮,但也未能逃出厄运,一场特大鼠疫席卷了平坦的东北的数个村落,土地无人耕种,人口聚减,据说是因为大墙内的房屋被火燃着以后,从动物室里逃出了无数的老鼠,几百万只跳蚤,奔窜散落在广阔肥沃的土地上,引起了这场空前的灾难。

一队日本兵,小跑着包围了百十户住家的芳井囤,全村人被集中到村中心的水井边。

她抱着四虎,二虎扯着她的衣襟,三虎紧紧搂着她的大興。孩子们偎着她,贴着她,仿佛只要她在,心里便安然,一切便可逢凶化吉。大虎自视已经是个爷们儿了,独子挺挺地站在英子姑姑身边,用身影掩着姑姑。各家的房全点着了,呼呼的火焰烤得人脸发烫,没有谁去救火,没有谁说话,默默地看着自家房子在烈焰中挣扎、歪斜、轰塌。

“列位。”鬼子军官说话了,“我们做了7年邻居,和睦相处,互相关照,彼此间充分体现了日中亲善,共建满州的合作精神。我很爱你们,今天来和诸位做最后的告别。由于武运不佳,我大日本帝国的海军在它80年的辉煌作战史上第一次挂上了耻辱的牌子,作为日本军人,我们蒙受了最大的屈辱和痛苦。不错,日本是战敗了,但大和民族的武士精神永存,一旦军神再次苏醒,我将卷土重来,再来吊唁诸位。”

她和村民漠然地听着日本军官生涩难懂却又感慨万千时发言,揣测着生死未卜的命运。军官讲完了,几个日本兵兴冲冲走进人群,拉出几个年轻的俊俏女子,其中也有小姑英子。沉默的人群立即乱了,一时哭叫声四起,响成一片。大虎使劲儿拽住姑姑不撒手。硬被拖出去好远。鬼子军官不屑地摆摆手,示意日本兵闪开,场子中间只剩下姑侄俩。大虎毫不退缩地看着步步逼近的日本军官,一双手更紧地抓住了英子的胳膊。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军官停下来,看着他,温和地笑着。随着笑容的逝去,猛然军官举起了刀,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半空划了一条雪亮的弧,唰地劈下来。

“大虎,快跑——”她大叫一声朝儿子扑过去。一个兵的枪响了,也就在这时,抓着英子的一双手齐刷刷地与胳膊分离开来,象两只鸟儿般轻轻飞落在土地上,10个手指,依旧保持着攥物的姿式,苍白、美丽。大虎站立着,伸着一双鲜血喷涌的胳膊站立着,他用这个顶天立地的姿式一直站到最后。她哭着扑向儿子又二个兵朝她打枪,她觉得左胸口一阵烧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