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1945年8月11日晚上,驻扎哈尔滨的日本军队及军队家属陷入了极度混乱。滨江站的支轨上长长地排了一列列撤退的专用列车。当官的说,苏联军队已逼近哈尔滨市区军人立即登车,随军家属每人只准带两件行李,上后面的车,必须争分夺秒,掉队者部队概不负责。面对着苏联军队和愤怒的中国百姓,谁都明白掉队意味着什么,人们都无言地收拾着东西。

“秀子背着4岁的儿子太郎,急匆匆地从柜里拉出豆酱,饭团子和换洗的衣裳,用包袱皮包了,拎在手里。怕孩子路上闹,顺手抄起一本彩色画书,塞进包袱皮,慌慌张张赶部队去了。她的丈夫中野和一是部队医官,自打河北一仗以后再没回来,有人说战死了,有人说自杀了,总之下落不明。医疗队里所有的人都了解她的丈夫,无论是何种结局都是必死无疑,凭中野的刚烈性子和对天皇的忠心,既使被俘,也会以生命殉职。大家对秀子都很关照,留她在队每#做护理员,跟着部队由华北转到东北。”

撤退的家属散乱地爬上只有车帮没有车顶的火车,有人背着包袱,有人则两手空空,什么也来不及收拾便跑出来了。大家半躺半卧地挤在幸處,秀子把太郎放在腿上,用手护着,怕来来往往的人踩了他。

临开车时,上来个年轻女军医,挨个儿给每个人发玻璃小瓶。“万一被俄国人抓住了,请把这个吞下去。”

秀子认识她,叫芳子,漂亮、活泼,歌也唱得好。今天,漂亮的芳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坦然自若地干着魔鬼的勾当,不由不让人吃惊。太郎在她的腿上爬来爬去,她不知道,一旦自己吞下毒药,儿子将是怎么一个结局,总不能叫孩子跟她一块儿服毒吧。女军医看出她的不安,用低微的声音说:“这是部队自己配制的氰酸化合物,就两三秒钟的事,没什么痛苦,小孩子也可以用的。”秀子望着女军医那张突然变得陌生的脸,感到她鬼气逼人,阴森可怕,实在没有勇气接那个小瓶。芳子拉过她的手,把瓶儿重重放在她的手心里。小瓶如同一颗燃着的火炭,灼得她的手索索地抖,眼前哪是什么女医生,分明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她由恐惧变为厌恶,变为愤怒,一扬胳膊,将那个要致她母子于死地的小瓶使劲扔了出去。女医生毫无表情,也不阻拦,脸上带着一脸的平静继续分发毒药,”万一被俄国人抓住了请把这个吞下去……

角落里,有人啜泣,有人用脑袋撞车板。

火车缓缓地开了,下起了雨,大家都淋得精湿。秀子解开衣服,将太郎揣在胸口,问旁边一个抹了一脸锅底黑的女人,车往哪儿开。黑脸说她也不知道,看样是朝海边开,朝锦州,朝大连,那儿贴着海,有日本船接着。又说可能连锦州也走不到。秀子问为什么,黑脸木然地看着阴暗低沉的雨天,没说话。

火车停在叫芳井囤的小站,一个兵在车下跑,秀子问他车朝哪儿开,兵喊了句“新京蒙(长春)”就过去了。紧接着又过来人说,新京让苏军占了,现在头们正商量办法。一时满车人慌作一团,有人哑着嗓子喊:“不行的话只有死啦!”

火车在芳井囤一停就是三天。主要因为驾驶列车的中国司机逃走了,中国人不愿意帮着自己的敌人逃跑。傍晚,全体人都被赶下车来,恭恭敬敬面东而立,聆听天皇发布的投降诏书,不少人一边听着一边掉眼泪,轰轰烈烈的一件事,就这么灰溜溜地完了,无条件投降了。诏书刚宣读完毕,就有几个青年军人,跪在铁路边,解开衣扣,嘴里喊着“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必胜”,将刀插进肚子里。有人在旁边评论,某某的姿式合乎武士规范,某某的手脚干净利落,某某的表情不错……不象是评论痛苦的自杀,倒象是欣赏精彩的相扑比赛,人们对死已经麻木了。秀子亲眼见一家四口同时吞下了氰酸钾,并非女医生说的“没有痛苦”,而是抽搐,痉挛,龇牙咧嘴地挣扎了好一阵子才咽气。秀子感到自己又受了一次骗,到中国本身就是个骗局,临了还要在被欺骗中艰难地死去,实在可悲。

没有水。

白天晒,晚上冻,不少人撑不住了,躺在车厢里呻吟。秀子抱着太郎,夹在满是臭汗、污泥,疲劳已极的妇女孩子中间动弹不得,简直快要虚脱了。出来时带的饭团子都已吃光,为了活下去,便在自杀者身上搜寻,以期获得一两块发馊的吃食。太郎用滚烫的小手搂着妈妈的脖子,他拒绝吃一切变了味儿的食物,只要喝水。水比于粮还珍贵,到附近村里找水回来的人说,那里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倒是有一口井,却已填满了尸体,看不见水了6方圆几十里内,寻不到一间完整的民房,看不见一个有气息的生灵,当然也找不到一口可喝的水。

南逃的列车,如一匹僵硬的死蟒,直挺挺地横在中国的东北平原上。

下午时分,从前头传来消息,说美国军队已在日本登陆,见女人就强奸,东京已成一片火海,就是回去也无立锥之地了。这下彻底摧垮了活的意念,军人们纷纷开枪自杀,也有的溜下车,说回日本既然也没用,不如留下来当土匪。家属们多是一家人寻到一块儿,由母亲闭着眼拉响手雷,轰然一声化作浓烟腾空而去。女孩子们或自主、或在母亲的怂恿、说和下纷纷寻找当兵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学作女人,在性的快感中由对方扣响板机……

炽热的太阳烤得人流油,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血及内脏的腥臭及尸体开始腐败气和诸多的让人摸不清的气息。这里那里,髙处低处,车上车下,到处是衣物、兵器、血溃,肢体……苍蝇嗡嗡地,围着发绿的肠子盘旋,扑天盖地,带着尸体的恶臭,叮在人身上,轰也轰不走。秀子靠在车壁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国没了,家没了,丈夫也没了,再没什么可想的,再没什么可盼的,活与不活其实是一样的了。她想起那个小瓶,开始在车内爬来爬去地寻找。黑脸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了眼睛,脸上的黑灰已被她抹净,原来是个十八九的姑娘,长长的睫毛,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在一个大个子女人身底下,秀子看见了女医生芳子。芳子的脸青紫青紫的,满是血污,眼睛可怕地向外突着,嘴上全是血,残留着一块湿润红亮的人肉,脖子上老虎钳子般卡了一道印迹……她是被人掐死的,临死前她与置她于死地的人搏斗过。秀子在车厢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背起太郎朝着漫无边际的棒子地狂奔。

那时她还年轻,才养下四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