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李养顺说不出什么,他是孝子,得顾及80岁的老妈。再不是亲生,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自个儿养大的,当初没存这个妈,他能活到今天?人不能没良心。老太太说了,那儿也不去,死守北京,这话他不能不掂量掂量,自个儿一拍屁股上日本找亲妈去了,把老太太扔这儿,让街坊怎么看他?是爷们儿办的事吗?

卫红看爸爸不表态,进一步说:“爸,您也得替我们想想,我就待一辈子业?我哥虽有饭碗端着,可那是个什么破地方啊?大集体,成天跟一帮老娘们儿泡一块儿,有个技术也哇,抡大锹,铲煤,整个儿一个机械手。我们也不是哪些没理想,不攀高的混混儿,大博士谁不愿当,女企业家谁不想干,得有气候,有条件不是。这条件就得自个儿创造,《国际歌》该没过时吧,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现在我们要创造了,您可不能拦着。”

李养顺心里很不好受,说实话,这住孩子天分都不低,人说混血的孩子聪明,他的个个都不傻,遗憾的是老大养在困难时期,老二赶上“文化大革命”,客观那么个条件,主观再加紧顶屁用,加之他李养顺也不是那种唸过大学留过洋的大学问,孩子三年级以上的功课就辅导不了,考大学,作梦去吧!唯独三儿,赶上了好时候,也乖巧,两口子爱之最甚,老奶奶也视之如心肝肉。偏就的,社会风气又转了,学问贬值,全民大经商,连他的老师都在坛口卖炸年糕哩,带着孩子们也成天寻思着在哪儿摆摊儿做小买卖,书,硬是唸不进去啦。三儿说了,唸书等于把钱往水里扔,大学毕业怎的?他们学校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家里有20寸大彩电,他们算术老师只有12寸黑白,还是杂牌儿,差远了去啦。那天三儿糊了个沙燕儿,用水彩五麻六道地画了,扯着到日坛去放。遇到大使馆里出来的汽车,东洋人竟看上了这小屁孩儿的风筝,掏20块买了,举到大使馆里放去了。同是一个破风筝,在日坛里飘和在大使馆星飘,身价立时就不同了。三儿由此也悟出了道理,要赚便赚洋人的,赚大钱。从此便一门心思糊风筝,下学就在日坛门口摆摊儿。当然再没人给20块了,但也有带孩子的父母架不住孩子的缠磨,掏一两毛买去一个的时候。三儿明白,国内国外向来是俩价儿,他大哥说了,同是草篮子,农民背着走街串巷至多卖8毛,要是上了友谊商店的柜台,能卖80。对内得讲薄利多销,人家给几个算几个,要价髙了人家不买他不是一分落不着嘛。对外你就黑着心要吧,价越高东西越俏。李养顺想拦也拦不住,街面上什么不涨价儿,原先他上小学学杂费两块五,到了三儿这会儿10块也打不住,改了什么ABCD。三儿要是有个好环境兴许是块料,去年他去日本寻亲,到了那边问谁谁是大学毕业那个整日给他们打扫宿舍卫生的花子也是女子短大出来的。两个大的或许没什么出息了,三儿不同,聪明,有经济头脑,也敢干……大丫头说得也对,得为孩子们想想,日本照样有个80的老太支,那也是妈啊。

李养顺喷了口烟,瞅着会儿不言语。卫红悄没声儿地给三儿使了个眼神,三儿蹭过来,趴在爸爸的膝头上,仰着脸儿看着他“爸,上日本我保证好好唸书,将来我学经济,当经理,养活我俩奶奶。我给您带俩百灵子走,到那边,您就整天提留着笼子蹓鸟,什么心也甭操。”

李养顺乐了,他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傻三儿,要那样,全东京你爹怕是独一份哩。”

“独一份好啊,”胜利接碴了,“当今崇尚的就是开拓精神,步鑫生人家为什么那么有名气,改革的头一份嘛,后来为什么名气还那么大,失败的头一份,再以后怎么又名声大噪,重新使用的头一份。”

卫红单刀直入地说:“爸,我知道您舍不得奶奶,奶奶不去,咱们也不能硬扯了她去,日本政府不是还给奶奶一大笔钱嘛,一年720块,15年一下付清,奶奶坐在家里就成万元户了,多少人想发财还没门路呢,光用那利息,雇几个人侍候都不成问题。”

“什么话!”李养顺火了。母亲最疼的就是这个孙女,起小就在脊梁上背着,搁小车里推着,见天领着上日坛蹓弯,去朝阳门喝酸奶。早晨,老太太宁肯自个儿啃干馒头,也惦记着端着小锅去给孙女买糖火烧和豆浆。在老奶奶爱抚中长大的卫红,如今竟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没一点儿人情味了。“说这话你不觉着寒碜?钱是什么东西?奶奶顶疼的就是你,成天背着抱着,你给划划价儿,值多少钱?挺大的人了,说话五六不着边儿系上日本呢,日本女人规矩最大,你这样儿的去三天就得让家赶回来。”

“那是我自个儿的家,谁敢赶我?”卫红恼羞成怒,声儿一下提高了八度,把个“敢”字拉得特别长。“我让奶奶鹿人,又没说不管,编排我干什么!”

“嚷嚷什么?”梦莲冲卫红说,“让街坊听见说这家子是怎么了。”

“怎么了?不过了!”卫红的嗓门仍没降下来,“别人的老家儿都为儿女着想,还没毕业呢,就业的路就给铺好了,挖门子,请吃饭,什么招儿都往绝里使,咱家的老家儿可好,非旦不管还拆,还挡道儿。”

梦莲劝解道:“你爸也没说不让你们去,这不是正商量着嘛。”又转过身对丈夫说:“谁愿走谁走,谁能闯谁闯,咱们甭管。要不你带孩子们去日本,伺候日本妈,我留北京,伺候咱妈。”

冷不防三儿插了一句:“国际牛郎织女咳!”

李养顺站起身,把烟头使劲拧在烟缸里,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母亲,说:“老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当然现在不提了,上山下乡,支援边疆,谁家的儿女都被支使得远远儿的,这样吧,你妈跟我走,你们当中留下一个陪奶奶。”话音刚落,卫红立即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三儿小,理所当然跟着爹妈,胜利会日文,有出国资本,刚才又拿什么奶奶顶疼我的话儿堵我,现在我把话挑明了:谁愿留谁留反正我坚决走!”

不留她就得留胜利。胜利必须击败这个妹子才能站稳脚根。他不甘示弱地说:“日本那边重男轻女,丫头去了只能嫁人,当家庭妇女。您这样儿的去了,大字儿不识一个,话不会说一句,任嘛特长没有,谁娶呀,大拖累一个。”

“你能行?日本按电钮,烧暖气都是原子能,用得着你去抡大锹?刚学会个‘屁股尖儿’就卖什么派?得了,哪儿凉快您哪儿歇着去吧!”

子孙女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老奶奶心里二阵阵凄凉。这些天,她一直思量这件事,想着想着,耳边就响起嘎嘎的机枪声,眼前就冒出那片又闷又热,望不到头的棒子地,一个女人,反复地恳求着:“……如果我不在了,也谙您把孩子还给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