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上,家里的气氛不同寻常。

梦莲匆匆收拾了碗筷,拿件毛衣坐在椅子上没完没了地戳。老奶奶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卫红举着本“琼瑶小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时而拿眼角偷扫一眼抽闷烟的父亲,又赶快把眼睛盯在书上。大儿子胜利和小儿子三儿正就着一盏灯唸日语单词。

胜利上礼拜插进了钢铁研究所办的日语讲习班,因为已经教完了五十音图,那个胖老师说什么也不收他,胜利死缠硬磨赖着不走,说尽管没学字母也保证不会落下,而且情愿交齐全部学费,决不计较少学的。老师说,我们教的是科技日语,扁钢锭啦,金属啦,半性铣啦,都是跟钢铁有关的,于他可能不实用。胜利说不妨事,他是织袜厂的锅炉工,每日专管烧锅炉,除了煤和水以外,整天也得跟铁打交道。老师还是不收。架#不住他天天去,天天磨,硬是缠得胖老头子松了口,其实人家是陪不起那工夫,专挑吃饭的时候敲门,搁谁谁腻歪。胜利终于胜利了,他满怀自信昂着挺胸地踏进钢铁研究所的日文班,他有理由也必定比在座的芸芸众生学得出色,因为他的爸爸李养顺——中野太郎是日本人。不错,他也是日本人,尽管已不太纯,有些串秧,不过串得也不太远,无外是土豆与白薯的变化,还没到变成老倭瓜的地步。他爹是日本人,连日本的厚生省都开出证明了,确认书已经在日语班上反复传阅过了,所以,他在新领到的课本封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中野胜利”几个字,搁在桌子角上,故意招人看,而且特别留神那些妞儿们的表情。胖老师也不含糊,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用一个指头点着他的名字,问这四个字日本话怎么读,一下子把他闹了个大红脸。老师说,按日本语看来,你这胜利的“胜”也是个错字,日本字该是“勝”,你这个“胜利”到日本去没人认账。学生们一阵哄堂,胜利心里直咒:这老丫挺的出门让汽车轧死。

学外语不会字母如同攀着没凳的梯子上房,胜利自有胜利的法子,上课时他极专心,不敢有丝毫的跑神与松懈,在老师唸的每个单词下面,他都相应地注了汉字,唸出来倒也不差。“香烟”的发音是“大巴狗”,“图画”是“屁股尖儿”,“翻译”是“龇牙狗”,“寒冷”是“仨毛衣”……这种别开生面的单词记忆法很快在学习班得到推广,大家纷纷效仿,再不把背单词当回事情。胖老师在30余年的教书生涯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善记单词的学生们,尽管发音有些生硬,却是过目成诵。于是加大单词量,孰料,学生们象蚕吃桑叶一样,沙沙沙,转眼吞进消化了。老师决定让大家总结经验,准备在《日语学习》杂志上发表。及至学生们说出“屁股尖儿”之类的办法来,老师便大骂学生是80年代洋泾浜,从此再不提总结经验的事儿,认定胜利为害群之马,后悔让他进了这个班。

日本厚生省来了定居表格,东京的胜治叔叔也来了电话,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梦莲的亲戚们都来了,七姑八姨各说各的,竟没有一个赞同这个家留下来的。在中国又能怎么样?不是烧锅炉就是收破烂,混来混去也混不出个“苦力”去,那些总理呀、部长呀、万元户呀哪个也轮不上他们老李家。祖坟上就没那风水。要走都走,猫儿狗儿都带上,一个不落去日本享洋福去,让亲戚们也图个“海外关系”。

黄文英还是街道主任,进门先拍老太太肩膀,敝着大嘴说:“说老姐姐您有福不是,老了老了出国去了,吃外国人的饭,我们可是这辈子也盼不来的事呀。”听说日本大海虾、大螃蟹能放着量地吃,拉屎也不用自己使劲儿,都是自动化的,屎一拉小坑里就喷热水,小刷儿喳喳喳给你刷干净,还喷香水呐,比咱这儿沿坑沿跑蛆的茅房强多啦,不骗您,这都是我家姑爷去年上了趟日本回来亲口对我说的。西铁成的小女表,金壳的,三两毛钱一块,都是流水化自动产不是,大皮带一转,哗——满是表。哪儿象咱们,一块破“上海”,老子退休留给儿子,表蒙子黄了,秒针掉了,进了18回表店还宝贝似的舍不得扔。我这辈子养了四个儿,个个不争气,甭说上日本,我连朝阳菜市场都去不了,得给人家看孩子呀。

黄文英越说越跑味,冷不防老太太说:

“我哪儿也怀去。”

当妈的一句话在儿子心里一震,却立即引起媳妇的共鸣!

“我也哪儿都不去。”

不约而同地,今天晚上一家人聚齐了,胜利连课也没去上。谁都知道,今儿个是填表的最后一天,是最后拍板定案的时候。

“还是国内好。”

梦莲说的是真心话,一家人和和睦睦,在土生土长的北京,该知足了,婆家娘家,几十口子人,谁有个灾呀病的彼此都能照应,如今她在织袜厂提前退了休。让胜利顶了,她在家做饭服侍老太太,甭管怎么着,下班的一进门,热汤热饭立马就端上来了,吃穿不愁,这样的日子哪儿找去?漂洋过海,上那陌生的日本,寻哪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洋亲戚,靠得住吗?眼看奔五十的人了,什么都定了型,不是能闯荡的岁数了。“哪也不如咱北京日坛这地界人和,外国人,眼后有眼……”梦莲又想起李养顺那年闯大使馆的事儿来,要不是那娘们儿扯出什么中国人,她男人也不至于进公安局。

“照您这么说我爸也眼后有眼?他也是外国人。”丫头卫红不满地瞟了母亲一眼,第一炮就是反对的,情况不妙。

“他是狗屁外国人。”梦莲说:“早知道是鬼子种我还不跟他哩。”

“您这可跟不上时代了。”胜利决心挽回局势,脸儿冲着他妈,其实是说给他爸,“眼下的妞儿谁不想攀个洋爷们儿,成与不成先睡觉,什么爱滋病啊,压根儿吓不住人家,那都是国家防止她们跟洋人睡觉的宣传措施。您瞅,新桥、长城、香格里拉、美丽华门口,成天晃着一些妞,给个法国口红就能睡一宿,能沾点洋味儿就激动半天,您倒好……”

“得得,别嚼蛆了。”卫红知道哥哥下头的活非把妈招翻了不行,赶紧接过话碴儿,“街上哪些倒儿爷,没本事的倒腾衣裳,开饭铺子,有本亊的人家倒外汇,一进一出,一杯咖啡的工夫,几万到手,够您苦巴苦拽挣一辈子的。现在外汇什么价?一块美元黑市七块,日元比美元还值钱。那伙倒儿爷为奔日元都红眼了,咱们不能把进门的财神推出去不是,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日本现成的一份家业等着您去接,干嘛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