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喂,子供(小孩)的有?”

女人睁开满是眵目糊的眼,空洞无神。她病着,病得很严重。

“子供的有?”石姥姥又问。

女人摇摇头,又唱。石姥姥不走了,象只猫似的蹲下来,在这个娘们儿身上她嗅到了婴儿的味道。女人翻来复去就是一支歌,再没唱过别的。

石姥姥从怀里摸出一张饼,递到女人手里,女人谢也没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慢着点儿,留神噎坏了。”石姥姥拿出母亲的架式轻轻拍击着女人的后背,“吃完了我这儿还有。”说着又拿出一张来。女人跪在原地艰难地磕了个头,眼泪刷刷地往下淌。

“我说,你要有孩子不妨先交给我,我替你看着,你走时再还给你。”石姥姥看着女人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你带着也不一定能活,难民营正闹霍烈拉,屁眼儿里窜‘米汤’,带血,人半天儿就完,吃药都来不及,谁挨上谁就死,大人都抗不住,甭说孩子……”

女人缓缓地撩起衣襟,露出了里面的孩子,也就是今天的孙树国,那天正是该他“洗三”的日子。

“把你的地址给我。”日本娘们儿说一口地道东北话。

石姥姥诌了一个。

女人又说:“这孩子我是认得的,丢不了。”

石姥姥说:“那当然,自个儿的孩子认得出,认得出。”

女人并不急着交孩子,却掏出个骨灰盒,抱着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磕了头,冲着骨灰盒说“对不起您啦,为了给武儿留条活路只好让他去中国人家里住几天,躲过这场瘟疫。将来走时,我会把武儿接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回日本啊……”女人喃喃地说个没完没了,又把孩子的脸往骨灰盒上贴,直弄得小孩哇哇大哭,她自己也捶胸撕发大哭起来,说险些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孩子无论如何与她是不能分开的。石姥姥又把闹霍乱的事说了一遍,女人还不干,说要死也死在一起……眼看没咒念了,石姥姥走了下策,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夺过孩子撒腿就跑。

“抢人!强盗——”女人声嘶力竭地喊,追出几步,终因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

抢日本人,对愤怒已久的东北百姓来说实在是一种最简便的报复手段,不光孩子,连吃喝穿戴都抢,只有助威者,决无干涉者。

石姥姥顺利地把孩子弄到手,寻个僻静处将孩子的包裹及一切有可能反映出其来历的附带物全部扔掉,只将一个孩子光溜溜地送到孙太太床前。

“孙先生,是不是谈谈您自己。”“红嘴唇”提醒跑了神的孙树国。

“是的,我谈谈……”孙树国一下被拉回灯火通明的摄影室,真不知从哪儿说起。“……我叫孙树国,手表厂的司机……黑龙江哈尔滨人,养父孙玉升,过去是利发祥绸布店老板,母亲张继惠,家庭妇女。我是1945年秋天在哈尔滨难民营被人抢出来的,生母吃了中间人两张烙饼……”又没词儿了,好象该说的也说了,只好任着摄像机围着他前后左右地照。时间一到,立即如释重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接下来是李养顺,还是当年闯大使馆的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摇晃着膀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举起他妈夹鞋样子的那本书对着镜头让人家照,嘴里却说:“见不见得着我爸全在其次,关键我想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把我生母和我丢在中国东北不管,这种做法究竟够不够个爷们儿。我这个人爱认死抠儿,干什么都不愿半道搁车,这辈子不把我日本爸爸的身份闹明白了我死不闭眼。诸位看看这本书,当初是他留下的,他叫中野和一,有谁知道他和妈的事儿请给我个信儿,地址中国北京日坛南营房八甲57号。我寻父亲是出自于当儿子的责任,乌鸦还知道反哺呢,何况我这七尺高的汉子。父母总给了我生命,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现在我也有了孩子,体会更深了,中国妈不容易,日本妈就容易么?容易也不会把我给人了。听我中国妈说,在中国东北芳井囤的老玉米地里,我日本妈把我交给中国妈时差点没晕过去,不疼我她能那样?”

李养顺可真是充分利用了这点时间,那张嘴吧吧儿地不停,他忘了这是日本电视台,观看的是日本观众,直到信号一响他才住了嘴,于是他那一大通即兴演说全等于白搭,亚赛给日本人上了几分钟北京话的语感课。

郑丽荣的心里擂鼓一般。李秀兰和金静梓完了就轮到她,她紧张得小肚子一阵阵发紧,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她没有孙树国的沉稳干练,也做不到李养顺般的口若悬河,她顶

担心的是自己在摄像机前头会不会发蒙露傻,要那样真够丢人的。一家人过得好好儿的,自己却来这儿认什么亲?眼看该收秋了,却丢下男人和一帮孩子,让屋里连个做饭的都没有。秋风一刮,东北立时就飘雪花儿,北风来得比啥都快,虎儿冬天的毛窝窝还没着落呢,当妈的却坐在一帮男女中烤电,让人家卖牲口似的一头一头拉出来蹓,就差掰开嘴看看牙口了。罢了,回呀,在这儿耍啥怪哩。想走便不坐着,正要往起站,被“红嘴唇”自然又不露声色地按住了,好个节目主持人,两手搭在她的肩上,手指虽是玉简纤纤却极有力气,压得她竟动弹不得。

李秀兰在镜头前演戏。

“……日本,我的祖国,我日夜思念着的地方。这里有我的家乡,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姐妹兄弟。我爱这里的山,爱这里的水,我是这山与水的结晶,是大和民族的后代。祖国,你失散多年的女儿回来了,妈妈,孩子在这里向您发出深情的呼唤;妈妈,孩子想你——”

郑丽荣对李秀兰佩服极了,不愧是在大城市里锻炼出来的,这通发言真够精彩绝伦,末了声调挑得那么高,拉得那么长,特别是手式的配合,就象虎儿打远处跑来朝她怀里扑,让她的血呼啦一下子全涌上来。也就是李秀兰有虎儿这两下子吧,搁她不行,大概下一个金静梓也没这本事。

李秀兰的发言博得“花格子”导演的赏识,翻译小姐也翻得格外流畅利落,特别是在她呼唤妈妈的时候,有几个日本工作人员竟抹开了眼泪。李养顺在下头小声说,如果李秀兰把宋晓英演的那个日本女人找妈妈的电影里边的那首“妈妈,再看看我吧”唱一遍,那样会更精彩,明天准会有100个老太太跑来认亲。

随着金静梓的出台全场灯光为之一亮,在什么情况下她也是个不容置疑的美人儿。“花格子”让摄影师将镜头拉近,给了一个眼睛的特写,她向镜头点点头,露出似隐似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