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代表团下榻在东京代代木青少年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的宿舍楼里,走廊阴暗夹长,酷似国内的单身搂。食堂的掌勺专门请的是会做中国菜的厨师,主食也是米饭、面条,大家都有宾至如归之感。不上街,谁也感觉不出是在日本。

顶不安分的是李养顺,几次三番往外跑,要去看街景,均被孙树国严厉喊回,代表团纪律严格,不允许团员私自外出。李养顺兜里揣着日本政府给的两万块零花钱,自是有些烧得慌,他算计至少得给老太太带回一包日本点心,给他的三个儿女带回一架CNKA。现在,整天闷在小孩子们练操的地方,陪着笑脸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言不由衷地说一些痛苦呀,思念呀之类的话,实在非他所愿。访日日程为10天,除了去京都、奈良游览,去电视台录相外,每天都要在前面灰楼的大厅里接待来访者。说是大厅,实际是个大教室,前头黑板上被孩子们抹得乱七八糟的画儿还未被擦掉,课桌、椅子散乱地堆放着,人们也随便地或站或坐,不拘礼仪。来访者什么人都有,多是看了电视赶来的,慰问的,认亲的,探询的,猎奇的,谁愿意来谁就来,谁想来谁就来,谁在家实在想不出事儿干了谁就来。

真正认亲的决不当众进行,而是经过详细了解后到教员休息室个别接触,大厅内时常保持了鸡尾酒会般的热闹。

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是谁使你们成了孤儿?是谁使你们流落异邦?是俄国军队的火炮,是中国人的无情掠夺……太平洋战争,我们有71万人死在中国,71万哪!我们记着他们,记着他们无畏的开拓精神,他们是民族的精英,是大和族的魂魄……”

“他说的是什么?”李养顺问在机场认识的小老头。小老头是个退休职员,干了一辈子邮政,年轻时也到过中国东北。此次充当翻译,凭的是一股热情和半吊子协和语,驴嘴不对马嘴地翻,80%是靠个人猜测和感觉再加上10%的想象所以,看着翻得挺顺溜,其实是蛮拧。

慷慨的这段话从老头嘴里变成中文,则成了:中国人抢东西杀了大批日本人,俄国人又拿炮轰,造成了历史的悲剧。

李养顺听了,将胳膊朝胸前一抱,斜着膀子插过去。

“这位,刚才您说是谁制造了历史悲剧?”

小胡子把话译了,慷慨者点着头掏出名片,“木村昭志,大东株式会社社长。”

李养顺说他不要名片,是想跟对方论说论说制造悲剧的事。木村昭志说如果有时间不妨去他的公司参观,他们是专门生产儿童用品的,从服装到尿布,型号齐全。

李养顺说日本人在中国南京,一个月的工夫就杀了30万中国人,这些人活得好好儿的,没招谁没惹谁,一大早门踢开了,进来了日本人,就把他们杀了。日本人是哪儿来的?决非中华产物,是日本政府拿大轮船运过去的,专门为了杀人。出现一个日本孤儿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几百个中国孤儿。留在中国的日本孤儿或许还有父母兄弟,然而那些中国孤儿却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李养顺的讲话引起共鸣,拍巴掌的大多是代表团成员。那位慷慨者也夹在其中使劲儿抡着大巴掌。李养顺心里直纳闷儿,不知小老头是怎么翻的。

有位老太太,乘着轮椅,颤微微地说:“我曾经在满州失去了儿子,那是我们左滕家的长子啊……”

“翻译!”李养顺喊,他对小老头的水平已拘怀疑态度。

跑来个孩子般的女翻译。

“……1945年我带着谦一随开拓团由吉林沿铁路往四平撤。前头的路不通了,人也走不动了,带队的说日本人必须表现出大无畏的武士精神,肉体垮了,精神不能垮,要大家以那些为国捐躯的勇士为榜样,用集体自杀来效忠天皇。妇女、孩子都平躺在铁轨上,长长地排下去……谦一躺在我的左边,他8岁。孩子知道,火车压过来就死了,问我,是从头上压过去好还是从肚子压过去好。我抱着他,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我是妈妈啊,孩子依赖的妈妈啊,却救不了他,让孩子提出了这样沉重的问题……见我没有回答,谦一就往下躺了躺,将头枕在钢轨上……我的心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收不起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我没这个勇气,于是我把他从左边移到右边,车来了先从我身上压过去……换了位置,我发现左边也是个孩子,梳着短发的女孩儿,她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又尽量把那条皱皱巴巴的裙子扯平。女孩儿见我看她,朝我嫣然一笑。我问她多大了,她说13,又说13是个不吉利的数儿,果然应了。头下的钢轨震动了,似乎有隆隆雷声和隐约的悲惨呻吟,我躺在两个孩子中间,浑身颤抖。谦一紧紧抓着我,脸上没一点儿血色,惊恐地朝车来的方向望,我侧过身子,紧紧地搂着他……惨叫声越来越响,撕心裂腑的哀嚎仿佛就在身后,日本人驾驶的车轮在日本的妇女儿童身上碾过,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开车的红了眼,精神失常了,一味地加煤,朝前开,开……我抬起身子看了一眼满州的原野,陌生的,无垠的黑土,是与家乡吾妻山地截然不同的景色。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映得天地一片通红。我想,今天的太阳已不属于我,不属于躺在钢轨上的任何一个人。太阳神的子孙竟在太阳的照耀下悲惨死去,太阳却依旧冉冉升起,依旧光芒四射。我怀疑了,怀疑这个古老传说的本身,怀疑这种做法的对错。就在我要起身寻找领导者时,一股温热喷向我的脊背,巨大的鲜红的车轮已碾过来。女孩的头与躯体分开了,那双依旧睁着的眼里映出了一个金灿灿的太阳……我赶忙转身护儿子,汽浪从后面推来,轰隆隆的声响压盖了一切,脑子嗡地一声,眼前一片漆黑,无尽的黑暗使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苏醒在俄国人的医院里,这场战争,我失去了丈夫、儿子和一双脚……刚才那位先生提到了谁制造悲剧的问题,依我说,不是俄国人,不是中国人,是发起这场战争本身的责任者。满州不是日本领土,却为什么出现了大批的日本人?四十几年前,动员开拓团进军满州的时候说得多么好听,又是多么的站不住脚?当年,那位被人称为‘移民之父’‘开拓之父’的加藤完治说:满州国的天地为神所有,而决非中国人所有。向神的土地乞求衣食吧,满州的原野在企盼着优秀的日本农民去开发!满州的土地难道真非中国人所有?这不是明目张胆的侵略煽动又是什么?‘开发’满州,看看吧!孩子们,你们和我以及死去的谦一便是这‘开发’的代价……看见你们,我如同看到了谦一,看到了那个眼里含着太阳离开人世的女孩儿……现在,我无儿无女,孩子们,替我的谦一叫我一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