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前面坐的是李秀兰与郑丽荣,一个来自长春,一个来自哈尔滨。李秀兰谈笑风生,十分活跃,且常以见多识广而教导别人:作为日本人该怎么怎么样,不该怎么怎么样。60个人的行李数她的沉,腊染花布、软锻被面,人参蜂王浆,北京景泰蓝……釆购了那么多。不象是寻亲倒象探亲。她向邻座喋喋不休地介绍行情,“日本一惯追求三大件,50年代是洗衣机、电风扇、电视机;60年代是电冰箱、吸尘器、高级冼衣机;70年代变成了彩电、冷气设备、小轿车,现在的三大件是热气设备、电子灶和别墅。咱们这边,简直不能比,差了20多年哪……”她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很快又翻出新花样来,从头顶的小柜里取出一条毛毯,漫不经意又很有派头地搭在腿上,将靠背椅放倒,悠然地躺了下去。刚才还还高谈阔论的她,转瞬竟哑了声闭目“睡觉”了。

郑丽荣在农村长大,现在还在黑龙江的随凌镇耕大地。她是农民,跟百货公司的会计李秀兰不能比。别说坐飞机上日本,连去北京办手续也是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总是拘谨少言,生怕出乖露怯,招人笑话。见李秀兰盖毛毯,也将自己座位上的毛毯拉下来,胡乱堆在腿上。立即有不少人纷纷效仿,会放椅子的将椅子放了,能拿毯子的将毯子拿了,好象坐这趟飞机若不把该享受的一一尝试一遍则亏了。也有不少人没盖毯子,孙树国便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五黄六月天气正热,寻凉处尚难,还盖什么毯子。虽说机内有冷气,也绝冷不到捂毛毯的份儿上。他来自北京,开卡车的,是这次代表团团长。从他那一米八的大块头,满脸的串腮胡子,说他祖宗是山东响马也有人信,说他是日本人没人赞同。但他是日本人,货真价实的日本人,这都是经过公安部门和所在单位反复调查核实了的,光旁证材料就装了一个卷宗口袋。

孙树国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了,刚喷了两口,穿天蓝礼服的空姐儿就过来干涉了。

“后边抽去哎!”

他站起来,朝正看他的金静梓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到仓尾去了。

金静梓想,空姐儿大可不必这般粗声粗气,板着脸孔,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还是国际航班呢,这样!刚才跟那美国老太太就不这样,说一口细声细气的英文,堆一脸妩媚亲切的笑容。她不知,孙树国一旦成了西服革履,说话满嘴打嘟噜的日本人,那个姑娘是不是还这份德性。

金静梓身边坐的是大连的王家模,他跟任何人都不搭腔,是全团唯一一名身份已经确定的团员。别人的路费是厚生省出,他的路费是东京五十岚服装株式会社出。这位五十岚家的长子,原名五十岚志门,这次随团赴日是回国继承五十岚家的诸多产业的。人尚未回去,那边已“专务”“专务”地叫开了,不比机上这些心里没底的同伴,他现在是完完全全的日本人了,并且是极有身份的,与在大连当推销员的他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日本人。为回日本,与农村妻子离了婚,一来老婆也不宜往灯红酒绿的场面摆,二来那娘们儿也离不开那三间土房,给了两万块钱,买了个高价离婚,只身飞向故乡日本,落得荣华富贵一身轻松……他心里高兴得直想唱,硬是压下了激情装出一副深思熟虑,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的模样。凡是送饮料,送纪念品的空姐儿过来,他都要站起身鞠个日本式的躬,说:“谢谢关照。”不会说日本话对他这个日本人来说实在是个遗憾,否则打着花舌来句漂亮日本话那将是什么效果。受此大礼的空姐儿们,在国人面前铁板一块的脸也有些忍俊不禁,捂着嘴呶呶走开了。下次则换出另一个来继续观赏。被人当猴耍了却依旧自高身价,金静梓几次想提醒这位高邻又觉无此必要,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儿。坐在后头的李养順不阴不阳地甩过来一句:“碰上个抖机灵儿的咳,新鲜!留着点精气神儿下飞机叫爸爸去呗,别净在这儿装孙子。”

倒底是“专务”,挺有涵养,硬没言声,要搁以往,凭王家模那张推销员的嘴,10个李养顺也不是对手。今儿个,好日子,不能找不痛快。

李养顺见对方有点怵,倒来了精神,反正坐着也是坐着,小碗茶禁不住两口喝,抽烟又得让人赶到机尾巴上去,索性往前探着脑袋给金静梓砍了一通“怯八邑出国记”,其中素材不乏来自“专务”,闹得金静梓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王家模不紧不慢地拿手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微微回过脸来说:“我前几天看了部不错的片子,《铁窗烈火》。”

李养顺立时瘪了壳,为了去大使馆的事他让公安局关了不少日子,讲不清楚啊!他说是让人家打听他爸爸,谁信?他原以为进去反映一下情况,聊聊,该没事儿,不管怎么说老根也连着日本呢,跟回姥姥家似的,能没个来往?他也是日本人哪,日本人不许进日本大使馆?怪事!谁想人家公安局不认他这个日本人,不把话说透了不放他回来……

吃饭了,空姐推着小车过来了,一人一份,小面包、米饭、青菜沙拉子和炸肉。大多数人是头一次领教这种吃食,孙树国的第一印象是不饱。塑料的小刀小叉,哪里是吃饭,玩过家家儿哪!他跟空姐儿要了一副筷子,接着李秀兰、李养顺们也要了筷子,只有“专务”,用那小叉一点儿一点儿地叉米饭吃。

郑丽荣剥开盘内一个锡纸小包,里面是牛奶软糖一样的东西,咬了一口,吐了,说是又臊又臭。王家模尝了一口,酸叽叽的确是不好吃,他想说象从谁的下身里抠出来的,又觉不雅,坐那儿直反胃。金静梓说这东西日文叫“乞斯”,英文是cheese,吃西餐都有,又叫干酪,美国人爱吃。现在日本人西洋化了,“乞斯”也就上了日本的日常饭桌。不听便罢,一听“日本人也吃”,王家模竟一口吞了下去,李秀兰也毫不犹豫地剥开了锡纸。

李养顺也吃了,反正是出来开洋荤来了,什么都不妨尝尝,管它臊的臭的,生的冷的,没毒就行。

空姐让大家扎好安全带,说东京马上就到了。靠窗的纷纷往下看,不靠窗的也把脑袋往窗那儿凑,都想看看东京到底什么样。

飞机盘旋着下降,脚下是一片屋顶,蓝的,灰的,红的塑料瓦在灼灼烈日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有些人家的阳台上晾晒着衣物被褥,纷纷扬扬,旗帜一般。郑丽荣说:“敢情外国人也得洗衣裳啊,不是象人家说的,一买一打,穿脏一件扔一件。”

“别怯了!”李秀兰伏在郑丽荣身后“瞧,人家的背心裤衩洗得多白,哪象咱们的,背心灰里透黄,穿三天就见不出本色儿来。裤衩简直不敢穿白的,最见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