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管怎么说,终于进来了。

李养顺咽了口唾沫,长长地舒了口气,踏上了白色的石阶。

他没想到,进入日本驻华使馆这么难,费了多少口舌,拿出多少证据也感动不了门口那个中国警察,最后他报出日本籍贯和父母姓氏,经验不足的警察才眼睛半睁半闭地给了通融,这实在是破天荒了……

小时候他常往这儿跑,一天三趟,没谁挡着拦着。那时候这儿还没盖什么大使馆,是一片阒无人迹的乱葬岗子,荒草半人高,风一吹,刷刷地疹人。那坟头,东一个西一个,瘪塌塌的,象发霉搁陈了的窝窝头,磕头碰脑都是人的大腿骨、下颌骨,没点儿贼胆子的还真不敢来,常听说有做小买卖的打这儿过碰见鬼打墙这号子事。他跟三儿、狗子、大摊儿却是这儿的常客,这儿没人,可以蹦着高儿扯足了嗓门骂马老师那个女丫挺的,因为那个女丫挺的成天逼着他们。什么狗屁玩艺儿!他告诉大摊儿们。这神模鬼道的是小日本发明的——他妈针线笸箩里有个夹鞋样子的大书,书上也描着这样的字。中国人学日本话不成汉奸了?他不学。大摊狗子三儿们也不学,马老师让念,他们就振振有词地:“婆婆摸佛,爷爷饿了……”惹得全班都跟着“爷爷饿了”。老师自有老师的辙,看家的本事是找家长。他妈也有他妈的招儿,一句话不说先抄鞋底子。在李养顺的记忆中,那本写着鬼子话的书底下老压着一只永远纳不完的鞋底儿。屁股上的嫩肉与麻绳勒就的鞋底硬性接触不是件愉快的事,产生不了任何幸福的美感,更何况与此同时还伴着一通劈头盖脸醍醐灌顶的臭骂。事完之后,他和那小哥儿几个总要聚在烂坟地,将在鞋底下积聚的能量释放出去,不骂个花哨干脆不解恨。

坟地东面是日坛,有皇上那会儿是祭太阳的地方。比那天坛可差远了,大概自打建成以后一个皇上也没来过,颓垣败壁,破得连李养顺这样的人都不屑一去。坛西北角,紧靠他们学校南墙有个大碑挺醒目,碑上写着“马俊烈士之墓”,还刻着红五星儿。凭他和三儿、狗子肚里那点水儿,只认得出个“马”字儿,这还是沾了那个“女丫挺”的光,因为她姓马。于是断定,这下头埋的准是“女丫挺”的爹,冲她对日本文的那个孙子样儿,她老子是断无脸活在世上的。

他在这块地界儿逮过蛐蛐儿,翻过骷髅,套过野狗,装过吊死鬼儿,练过拳,拉过屎,后来知道搞对象了,便把自认为班上最可心的女孩儿刘梦莲朝这儿领……这儿是他的领地,他在这儿打滚儿比在家里的炕头上打滚儿还舒坦自在。

李养顺擦擦脸上的油汗,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茶色玻璃门。凉气由里面吹出,带着一股似香非香,似药非药,在中国压根就没闻过的气息,大概就是日本味儿了。许是闻了这陌生气味的缘故,他停住脚步,慌惑地回过头去——大使馆的花铁栅栏外,“马俊烈士”的身后头隐着他老婆刘梦莲。梦莲一手扶着儿子胜利的膀子,一手扯着4岁的丫头卫红,正伸着脖子朝这边看。高大的柏树,青森的石碑,晃得娘儿几个的脸瘆瘆地发绿,让人想起戏里的秦香莲来。他朝“马俊烈士”扬扬手,做出了满不在乎的神气,那边大手小手立即以极高频率挥动起来,后来还加上了小手絹儿,到底是女人,心思太重,为今儿这事昨天夜里足足跟他闹了半宿,坐起来躺下,差点儿没把床板砸塌了,死活一句话,不许他上这儿来。

凭什么不来?又不是当汉奸里通外国,又不是牵线接头私奔海外,怕什么?爷们儿家,讲究清白刚正,什么事儿,摊上了,不推;不是,也甭想往他头上扣屎盆子。李养顺不是瘪茄子。

当然,这些事儿的起因还是他妈那本夹鞋样子的日文书——

红卫兵破四旧,根本没他们家什么事儿,他们老李家楚两代老贫一代工,打老祖宗那辈儿就闯关东,父亲挖煤,先在抚顺后在京西门头沟。“汗水流尽难糊口,地狱里头度岁月,不知冬夏与春秋”,绝对是那样子,他妈说柯湘是唱他爸爸呢。1950年他爸爸死于矽肺,干一辈子矿工的主儿,不是砸死就得栽在这病上,可惜的是刚赶上好日子头儿。挖煤的爹实际是他继父,他妈说他亲爹是离哈尔滨不远芳井囤的农户,1945年日本撤退时让鬼子机枪扫了。虽说是农民也是殉了国难的,做儿子的也是时时不可忘记的。这也是他恨日本的一个原因,杀父之仇哪!忘了,叫什么爷们儿!打小他就盼着中国侵略日本,他好在小鬼子的地界儿也杀他个昏天黑地,就跟与狗子们打架似的,一比一平,谁不欠谁的,然后再讲什么友好。

他妈拉扯他不易,老太太没文化,全凭给合作社做补花。补花是北京一绝,尤以朝阳门外头的最为出色,大闺女小媳妇谁都会。做时先把色布后头贴上纸样子,再沿着样子把布一块块剪下来,抹上稀浆子拿扁铁棍儿把毛边往里拔,粘成各种花瓣,再把花瓣拼凑成一朵或数朵完整的花,粘在桌布、碗垫上,用各色彩线锁边……一个人往往很难完成全过程,多是由合作社组织起来,有人做花,有人粘花,有人针凿。发活的日子一三五,各领各的料,拿回家去干,不耽误家事。吃完晚饭,一家大小一齐上手,掷骰子斗十胡般地开心热闹。二四六交活,大小包分类,花梗、花朵、枝叶按类验收,论张开钱。李养顺的母亲是做补活的,就是把粘上花样的各类布料缝制成成品,一件大桌单的工钱是五毛,老太太一个月至多缝十几件,挣七八块钱,日子紧巴巴的。他妈是要强的人,那时候正抗美援朝着哪,街道上积极分子成天动员捐款。人家常香玉一张嘴捐了一架飞机,谁人不敬佩?同是老娘儿们家,他妈一咬牙把家里的座钟端出去卖了,换回一张纸片贴在墙上,逢人就说,也为打大鼻子出过力啦!老太太别的不懂,只认一个理儿,大凡侵略人的,准不是好东西。过了没几天,国家又号召啦,“吃窝头啃咸菜,千万别忘了买公债”,他妈愣是勒着裤腰带从牙缝里省钱,买回15块债卷儿,没钱就翻出来瞅瞅,过过钱瘾。

干什么都怕落后,“文化”一革命,老太太就动了心思,寻思沾了文化边儿的都不是好的,听完动员报告,回家就一通翻,儿子的中小学课本,铰来的鞋样子,墙上的年画儿,交活取活的单据,都交出去了。

麻烦事儿来了,来了伙子人,为首的是街道治保主任黄文英,外号叫大马牙的,她拍着那本日本书非让老太太讲清来历。李养顺想,凭着一本破书料也定不了什么里通外国的罪,何况他妈苦大仇深,跟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就鼓动着让他妈实话实说。谁料,他妈死活不张嘴,硬让那帮人围在中时推来搡去。老太太越不说话问题越严重、越复杂,当下便有人提出潜伏下来的女特务之类的严肃问题。老太太属鸡的。一推算,抗战全面爆发那年整27,27的女人不当特务当什么,电影上的女特务都是这个岁数。立时,有人拿来了推子,要给老太太剃阴阳头。老太太拿胳膊护着脑袋直往下蹲,李养顺扯过黄文英的脖领伸开巴掌就要扇,上来几个穿黄军装舞宽皮带的,甩着膀子左右开抡,也不管是李养顺还是黄文英,尽在皮带弧线之中,不得逃脱。媳妇刘梦莲敢做敢为,挺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扑上去一把抱住老太太,劈着嗓子喊:“谁再动手我操他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