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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徽一处低矮的土山有座两百年的庙宇,叫渐觉寺,那里多了一个叫“极瑛”的沙弥,便是我了。生活是个令人烦躁的过程,我忍耐着,为防止大脑退化,我每隔一段时间便到山下的农田中偷一两株白薯,因为这种植物有着大脑需要的糖分。

随着成吉思汗、忽必烈的逝去,蒙古的元气似乎耗尽,战神家族的血液开始衰微,后来的元朝皇帝往往短命,执政几年便病亡或被权臣谋杀,大地上满是战争的预兆。

一三四五年春季,我在一个月中便听到数件:

汴梁下红雨,湖广降黑雪,山东下绿冰雹,陕西、浙江各有一山凭空飞去,不知所终;乐清江有水怪相斗,常有火球自水中飞出,伤及两岸万余人;兰州夜间黑气弥漫,黑气中有兵戈格斗之声;居庸关上空有云红艳似火,落地燃烧,毁田园村舍无数。

但战争风云不可思议地被压制,先来的是蝗虫。饥荒广阔得令人无处逃难,以致庙里的和尚都要背尸体回来充饥。地里再没有白薯。我以前偷白薯时常被一个小姑娘捉住,我知道,如果我吃下一根手指,便会失去再见她的勇气。

我想在饿死之前再看她一眼,一步步爬下山来,推开她家院门后,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够回到山上,因为她有着足够的粮食让我长到十八岁。

十八岁时我的胡须黑亮细密,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成为一条壮汉,可怕的饥荒早已过去,我必将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农夫,娶妻生子。

她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嫁到了附近的东莱村,给我留下吃不完的粮食,每当坐在她亲手挖掘的地窖,我总是头痛欲裂,最终决定再做个和尚。她还有个弟弟,我原想照顾他长大成人,但我还是离去。

望着她弟弟站在土坡送我的身影,他是那么的弱小,我想:“别人的孩子能沿街乞讨,他为什么不能?”——我只能如此。

当我回到渐觉寺时,全寺的和尚已改变了信仰。他们念颂一本波斯商人传来的经书——《明王降世》。经中讲到,在人类罪恶无以复加之时,完美世界就会来临。

山下常有蒙古骑兵彪悍奔驰,经中有一句:“海中鳞蟹何者是?心生罪孽不净者。”说鱼、螃蟹的鳞甲,正是它们的罪恶显现,蒙古兵身穿铠甲,正如虾蟹。和尚们判断,现在的世界已不能再坏,完美世界就要到来。

此经在寺外的百姓间更为流行,听说远方有信奉《明王降世》的红巾军,拿起武器对抗元兵。我回到渐觉寺两个月不久,山上来了个受伤的人,他有着北方人的典型特征,说话慢悠悠无精打采,但眉宇间闪烁着果断刚强。

他常扒开包扎的伤口,对和尚们说:“这是蒙古人弄的。”在和尚们的惊叫声中哈哈大笑。他混不在乎的劲头,令我感到他是条好汉。

这支叫红巾军的队伍在一天深夜来到寺院,接走了养伤的大汉。看着火把照射下鲜艳的红巾,我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痴呆呆地追出很远,直到他们停下问我:“你要不要参军?”

在寺院中养伤的人是一位首领,叫张士诚。他带领着我们去袭击一队落伍的蒙古骑兵。

我们的身体渗在水沟中,忽然感到大地波动。月光下,我们看清了要消灭的敌人,不是张士诚描述的二三十人,而是整整两个编队,六百余人。他们的铠甲在黑暗中反射着寒冷星光,当我们攻击的号角在山头响起,整个奔驰的蒙古骑兵立刻顿住,在黑暗中全无声息。他们的训练有素,令我们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我抡起把改装后的铡刀冲出,跑出五百米后才发觉身后没有一个人跟来。我孤零零地站在旷野,蒙古骑兵缓慢地分成两队,次序井然地将我包围。我回首看到水沟中张士诚的身影闪动了一下,便缩回了。

我心中是无可忍受的悲凉,抡起铡刀囫囵砍去,由于距离很近,那些蒙古骑兵怕我砍伤战马,便闪出一条道来,当我要从这条道跑出时,左右已伸来齐刷刷的长矛。

二十几只长矛逼迫着我行走,那些蒙古兵叽里哇啦地说话,听语气是感到开心。我走到一棵大树时,手中的铡刀被长矛灵巧地挑落,被逼着爬树,当长矛够不到我时,蒙古骑兵便拉开弓弦,随着一只只长箭钉在树皮,我被逼到树木顶端。

夜空的月色闪烁光晕,光晕中有着明亮的金星,天体的美丽令我震惊。在那一刻,我恍然记起曾听说蒙古兵爱玩一种叫“山羊上树”的游戏,将人逼上树梢,再放火将整株树烧掉,树上的人惊恐万状,蒙古兵可以兴致勃勃地看两个时辰,由于火是慢慢燃烧,往往烧成黑炭依然不倒,那时的汉人土地常有这样的黑树静立。

我想象着自己在火光中的丑态,终于决定立刻摔死。当蒙古兵尚未点燃树下柴火,我已跳在空中。下坠的我倍感快慰,不知因何觉得,死亡就像眼睛开合般轻松。

我感到脚跟一震,震开了双眼,耳边是一片“赤龙”“赤龙”的惊叫,六百铁骑迅速消散,黑暗的山峦回荡着散乱的马蹄声。

拾起地上的火把,我将身后的大树点燃,从此后,汉人土地上的黑树中有一棵是汉人自己烧的了,完美世界即将诞生。我没有去找张士诚,随便选了个方向,一步步走下去。

两天后,蒙古兵血洗了这片地带。据传闻说,在火烧一名汉人俘虏时,汉人跃向空中突兀地消失,却有一件红色僧袍飘然而落,灭亡元朝的八思巴化身出现了。

我原本可以有另一种生涯。

那天晚上,我一步步走下去,来到了东莱村,到达时已是清晨。这里就是她嫁人的地方。她嫁人以后,气质变得沉静,我看到她走出屋,在院子里费力地劈柴。我没有帮她,走了,从此我走上了我的命运。

在东莱村口,我遇到了我一生的朋友——刘伯温。

刘伯温是远近有名的怪人,一天到晚四处闲逛,兴致来了便蹲在地上写些什么。他说他在写一本充满智慧的书,叫《郁离子》,还说十年内有天子出现,他将助其成就霸业,方圆三百里的村姑都疯狂地将他追求。

刘伯温一碰见陌生人总是滔滔不绝,说他每晚夜观天象,满天都是改朝换代的征兆。他讲完时,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他有气无力地问我,他一肚子的学问该作何是好?

我说:“要不,去打蒙古人吧。”

我注定要被他纠缠一生,当他决定打蒙古人前,先给我看了面相。说我鼻准丰厚,腮部方挺,是大人物相貌,但我的名字不好,“极瑛”两字清贫一世、绝子绝孙,我说那本就是个和尚名,然后告诉他我本名朱元璋,他愣了一下,说:“还等什么天子,你当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