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

一百年前,一个十三岁的孤儿活在草原,唯一的财富八匹老马,在一个傍晚为人所盗,他开始无望地追逐。

在广大平坦的草原上,这一凄凉景象获得了广泛同情,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蒙古自古状如散沙,一个追马的行为使人们第一次集中到一起,随着那八匹马的日渐渺茫,我们征服了世界。

我们的帝国起源于八匹马的丢失,那个丢马的孤儿日后成为蒙古人的第一个君王,他被世人称为“成吉思汗”,蒙语含意为“找遍天下”。

汉地女子的娇巧体态是一种迥异于草原的美感,这美感单凭做爱已无法穷尽。那些从汉地边境掳来的女子,往往被系在马臀后面裸体奔跑,在夕阳中映射出伤口的嫣红。我们喜欢观赏她们遭受折磨时呈现的柔弱,在这时总有一种冲动突然产生。

我们必将侵入汉地。

侵入汉地后,从我大元皇帝开始,整个种族陷于自毁的狂热。贵族们被赏赐了大片土地,以致有足够的面积去伪造草原。在被征服的汉地出现一圈圈无人地带,仿效着北漠的荒凉。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尽情享受着一切,这一切只来源于八匹马的失踪,眼前的昌盛是日后衰落的补偿。

但有一些人想背叛命运的安排,我的父亲便是一位赞成汉化的王侯。他与大多数蒙古人不同,他有着白质的皮肤,所以在他的内心,对于汉地有着更白皮肤的人种,感觉亲近。

汉化的第一步是种植庄稼,他尤为羡慕站在水田中弯腰插秧的生活,在我两岁时他便将我带到了农村。

初夏,我眼中一片绿色,绿色之上是白色的风,风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小稻花粉微粒。从此,只要我一闻到稻米的香气,便休克过去,当地的汉人医师说那是一种名为“过敏”的病症。

我的父亲尴尬地发现我吃不下米,而蒙古传统的烤肉,又不是我两岁的牙齿所能咬动,我是元朝第四代蒙古人,我已经过分贵族化。我对粮食过敏,已经预示了我的短命,为了防止我被饿死,父亲将我送进了八思巴神庙。

他说好等我五岁便将我接走,但在我四岁时,安徽、湖北爆发了红巾军起义,他们是一帮吃素的人,信奉一本叫《明王降世》的经书。他们缺乏战斗的体力,很快被绞杀干净,但我父亲却在行军中遇到了偷袭,意外地死去。

消息传来,我一个人在花园中站了很久,太阳完全落下山去,火烧云褪成一片淡淡的粉色。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将永远地留在八思巴神庙。

神庙让我吃饭的方法十分简单,从不把新煮好的米饭给我,我吃的都是三四天前的剩饭,冰冷干硬的剩饭已完全丧失了稻米的气味。

父亲死后,我的家族收回了许诺给神庙的千顷土地,我的母亲戴着出嫁时的耳环被送回了蒙古草原。面孔坚硬的神庙主人——德界仁波切将丧失土地的怒火集中到我的身上。

在神庙,我无人保护,在刮着寒风的夜晚,我在睡梦中会被人剥光,绑在一条板凳上扔到院中。那一次,多亏我及时冻醒哇哇狂叫,才被人救起,免去了死在睡梦之中。

但我无法逃脱赤龙。

五十年前,国师八思巴活佛,曾在蒙古皇帝面前从高崖跃下,他的身体在半空神秘地消失,只有一蓬红袍晚霞般降落。八思巴却在同时出现在悬崖下。面对这一神迹,蒙古皇帝赐名为“赤龙”。

德界仁波切要把我培养成才。他让人将我架到神庙大殿屋脊之上,命令我立刻跳下。

站在屋顶光滑的琉璃瓦上,看着院落中仰面向我的人们。

我在隆冬季节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际绑扎一块深红的厚布,那是演练赤龙的服饰,跳在空中,布将在空中展开,是任意的形状,给予人以威猛的声势。

在屋脊,可以望见遥远北方一道紫色的风尘慢慢显现,那是来自西伯利亚的苦寒。而遥远的南方,有团亮晶晶的绿色,美丽得琥珀一般,在那光色中,隐约有人影晃动,带给我极大的亲切,感动得我胸口温热。

在这一刻,我明白了赤龙的奥妙,然后我跳下,感到自己瘦小的身躯呈现壮丽,我消失在半空中。

三日后,一个来自草原的老人到了大都,四处散布:“那个在神庙失踪的孩子,是八思巴的化身,他已转世到汉人中间,他放弃身体上一切神圣特征,成为一个低贱的汉人。他将怀着巨大的怨气出生,蒙古王朝将由他灭亡。”

他是个巫师,被很快斩首。

从神庙屋脊跳下后,我经历了死亡,仿佛眼睛眨了一下,再睁眼时,有了新的父母。我出生在一条山泉边,黑色的树叶散发着腐烂味道,醇酒般芬芳。一把雪亮的小刀在我身上划过,从此我有了一个完美的肚脐。

出生时山泉漂下一蓬红色的荷叶,我便被荷叶包裹送入家中,犹如披着红袍。由此缘故,山寨中的老人为我起了乳名,为“红螺障”。

我的父母是山中唯一的年轻夫妇,我是山寨中唯一的小孩,在我的童年,没有玩伴。当我长到十二岁时,山寨中的大部分人已衰老死去。

我的父亲是个天真烂漫的大汉,他对蒙古骑兵的闪亮铠甲羡慕不已,他爱极了我的母亲,所以想让她看到自己威风凛凛。那时蒙古兵团已打到欧洲,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年轻的战士,开始向汉人招兵。

我的父亲成了蒙古军中一个下等骑兵,终于身穿黑亮的铠甲,但我母亲只看了一次,是他开赴欧洲时。他骑在一匹纯红的四川矮马上,对我母亲发出灿烂微笑。

他没能够回来,倒毙在俄罗斯某条冰冻的河面。

我和母亲寂寞地生活在大自然中,季节的变化也不能带给我们喜悦。她长久地忧伤,像一朵对天气没有反应的植物,我十四岁已明白,她是活不了太长时间的。

我的山寨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三百年来,只有我的父亲受到外界影响,这成了山寨中一个令人叹息的话题,但也没被他们说多久。在我的山寨,人们对于时间缺乏敏感,在我出生前的三十年里,山寨中已不再有新的生活、新的生命,一个个我熟悉的人变得平静,他们逐一被埋进黑色的土壤中,如同草木枯萎。

我十五岁时,母亲终于死去,那时山寨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安葬完母亲后,我立在坟场为自己的将来祈祷,然后离开了我的山寨。

离开时,才想到还不知道父母的姓名,我在废弃的祠堂中翻阅族谱,知道了我父朱世珍,我母陈三娘,这座山寨名为太平乡,而我,名朱元璋。

母亲是个懒散的人,她从不种地,也不让我下田,春耕时将种子随手一撒,到了秋天有多少吃多少,所以我有着修长纤细的手指,却没有浑身的气力。下山后,从家中带来的食物很快地吃完,百般无奈下,索性做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