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迎迎带我去了河边。

在没有路灯的山野,我知道自己眼睛反射着远空的星光——这一经验是当年和他夜行时彼此发现的,令我俩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生物的喜悦。

但见到迎迎眼中的星光,我极度惊慌,这里的夜晚并不是一团漆黑,他应该看到前方的河水……

回宾馆的路上,我询问迎迎和他相好的机缘。

迎迎说这机缘来得突然。

她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在他父亲的饭馆做服务员,工资可怜,每晚搭板凳睡觉,唯一能让她留下的就是老板儿子,他脏兮兮的但五官清秀,整日骂骂咧咧,对姑娘们散发着英俊歹徒的魅力。

在一个冬日夜晚,他与父亲激烈争吵,最终抡了菜刀。父亲的上衣被划开一道长长口子,幸好没被砍伤。他扔掉菜刀,走到看傻了的店员中,一把拽住迎迎,说:“跟我走。”

他的眼神凶狠之极,迎迎在万分惊恐的情况下,跟他去了。先去了父子二人租的小屋。他从抽屉里搜出大把钱票,但都是一元两元散钱,他握着那些毛票发呆,突然大叫一声“呸!”就将迎迎按在了床上。

之后,他们去了师范学院,当晚他和迎迎分别住进了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这种留宿外人的行为违反校规,称为“蹭床”,为他们安排的是他高中的一位女同学。

他们在师范学院住了十来天,直至被校方赶走。那段时间,迎迎和他只在食堂见面,吃完饭,便回各自的男女生宿舍。直到被赶走,他才又拉住迎迎的手,说:“去找我妈吧。”

刚见他的母亲时,他母亲正在给自己织一顶小红帽,处于和别的男人的热恋中,面对儿子领来的女人,他妈说:“不漂亮。”

他母亲很漂亮,但不久就变成一个昏沉沉的老太婆了,她的情人也从此不见。他母亲在一家蛋糕厂上班,做了三十年的工作是折纸盒,新机械引入后,只得下岗。

他一次喝醉后,对迎迎说起了父母的爱情:

他所记忆的云南,是一团鲜亮的绿色。此地有抢亲风俗,女知青外出总是结队而行。母亲当年是有名的美人,一天独自外出,被几个傣族男人拦住,看架势便要抢亲。

此时对面山上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飞奔而来。等了好久,那人才跑到近前,就是他日后的父亲。父亲蹲在地上气喘吁吁,歇了半天,才能说话,叽里哇啦讲了几句,傣族人就把他母亲放了。

父亲讲的是傣族话,所以大吼一声,能令几个傣族人感到有必要停下。虽然他们总是腰里插刀,其实是一个质朴民族,非常讲理,他们被父亲话中的道理所折服,从而离去。

他父亲反复说的只是一句话:“她,我已经抢过了!”

过了七八年,他父母所在的山寨,也没有一个傣族人娶上女知青,倒是有不少男知青娶了傣族姑娘。当知青们纷纷生了小孩,就变得焦躁,连续讨论了四个夜晚,决定找组织要求返城。

他们是带着行李去县城谈判的,孩子留在山寨,嫁给知青的傣族妇女预感到将被抛弃,纷纷跪在寨门烧香。她们的预感在晚上被证实,知青们与组织谈崩了,直接去了火车站。

传消息过来的是他父母,他父母是唯一回来带孩子走的父母……他想不通的是,共经了患难,父母感情本应更深,怎会离异?

回母亲家后,他一直闲着,靠迎迎养活,迎迎又找了家餐馆当起服务员。他买了许多折价书,如《官场厚黑学》《精明交际法》,每晚写笔记,彻夜不眠,到次日凌晨,他会叫醒迎迎。

迎迎和他在一起后,养成了清晨做爱的习惯,直到他找到工作。他当了报纸校对,阅读量一日七万字,开始兴致勃勃,后来那些错别字惹恼了他,每天下班都气势汹汹。

迎迎又养成了在晚饭前做爱的习惯。他家在大杂院,为掩饰动静,他俩总是打开电视,由于常在新闻联播的时候,迎迎日后只要一听到播音员的音腔,就脸颊发热,浑身酥软。

对于他俩的生活方式,他母亲不太在意,只是有时叫一声:“别看电视了!”

三年前,他父亲来了。

他父亲的饭馆倒闭,只好屈辱地投奔离婚的妻子。父亲睡在他俩的房间,每晚用椅子搭床,因经营饭馆多年,做得一手好菜,赢得一致赞扬。

他在那段时间非常高兴,每晚父子俩一块看电视,他俩看的是一部香港武打剧,声音开得很大,俩人眼睛圆睁,神态一模一样。

母亲给父亲织了双手套,一个晚上,父亲没有再搭床,睡进了母亲的房间。那一晚,是自父亲来后,他和迎迎第一次做爱,据迎迎讲,当高潮来临,他已泪水满面。

他梦想家庭复合时,父亲却在厨房摔倒,法医鉴定是自然死亡。

父亲的尸体在家中放了七天,因为他从一本折价书上看到,人死要停尸七天,以备有还魂的可能。他等了父亲七天,但父亲的亡魂没有回来,屋中弥漫怪味,只能及早火化。他给父亲买了新衣服,但不愿清洗尸体,也许害怕脱下父亲的衣服,便证明父亲真的死去。

母亲也不愿意,交给了迎迎。

洗时,尸体的阳具骤然勃起,迎迎惊叫着把他拽进屋。但父亲没有复活,是一点未凝结的血液所起的作用。

望着父亲挺立的阳具,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由于声音过大,影响了左右邻居,迎迎劝他小点声,他咬住嘴唇无声地哭泣,直至咬出鲜血。

火化父亲那天,他对迎迎讲了刀砍父亲的缘故。

离婚是由父亲提出的,令他对父亲怀恨在心。跟父亲生活后,父亲几次劝他考大学,但他一翻课本就血脉贲张,非要去打十几盘台球才能消解。

他的台球打得越来越好,最终断了考大学的念头。父亲总批评他,一天父亲言辞过激,说:“我要知道你这么不争气,当初就不回山寨带你走了!”

他大吼一声:“都是你害的我!”抄起了菜刀。

迎迎对我说:“如果当初他抓住别的女服务员的手,也一定会带走的。当时有三个女服务员,所以成为他的妻子是三分之一的机缘。”

沉默了许久,她又一次问我:“他不会是自杀吧?”国家规定,旅游单位都要上保险,门票就是保险的凭据,所以死在这里,将得到风景区与保险公司两笔赔款。

我问:“你们的门票还留着吗?”

迎迎:“有。”

回到宾馆,迎迎拿出门票。门票上印着一行妇女骑毛驴上山的画面,正是十五年前女兵讲述的典故。门票粘在一个笔记本上。一进风景区大门,他就嘱咐迎迎将门票粘上,留个纪念。他保留门票的细节,令他的死亡像早有预谋,我已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