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后,走进风景区会议室,我惊讶地发现,众人都浮现出满脸皱纹的笑容。

风景区领导询问要多少赔款,他的朋友们一时沉默,女教师叫道:“一百万。”

谈判双方同时大笑。笑完,他的朋友们脸色难看,一笑过后谈判已处在了劣势。

他的一生都处于劣势,令人感慨这种劣势在他死后依然延续。朋友们后来提出一个算法,按他现在每月的基本工资,预计五十岁死去,他一生可挣得二十二万,而弥补他母亲妻子的精神创伤,得给三万,所以风景区一共应该赔偿二十五万。

这时他的母亲说:“不,我就要一百万。”谈判立刻陷入僵局,风景区领导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就退席了。

她母亲似乎并非想为自己多要钱,从她的亢奋状态看,是她几十年前在乡下当知青的惯性使然。听说知青一有集体活动便兴奋异常,也许她想配合我们。

刚得到他的死讯,他母亲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哭个不停,不吃不喝,直至高烧三十九度。但当他的朋友越聚越多,决定集体向风景区索要赔款后,她便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两眼发出坚定的目光,吃得很多。

对他情绪热烈的母亲,朋友们劝说道:“这是谈判,不能掺杂个人情绪,把此事看成一桩买卖便能看清大局。”

这一说法得到他母亲的支持,叫了声:“我懂!”估计当年知青遇到难事,便有人提出要置身局外地考虑问题,令他母亲印象深刻。

他们的话引起女教师的反感,说她要退出谈判,因为用钱来计算他的生命十分龌龊,虽然他干校对工资微薄,但人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例如他在一九九五年的计划若真的实施,那他已是千万富翁。

一说一九九五,众人立刻七嘴八舌。

他一九九五年的计划确实恢宏。

当时他还没有得到校对的工作,一天回到流浪过的花园,坐到黄昏时,忽然有所领悟。

第二天他组织了游园活动,带着迎迎和许多朋友。他们去了动物园。在两栖爬行馆中,他宣布了一个发财计划——养蛇。

大家谈论了养蛇场建设与销售程序,一个朋友甚至还算出了投资的准确数额。后来,为进一步讨论,举行了多次聚会,他认为自己将成为一代“蛇王”,说了无数遍他童年床中有蛇的故事,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

此事最终没有成功,他也曾为此奔波,然而稍稍受挫便不再努力。

一些朋友认为,他在花园中所思考的,不是做一件事的逻辑,而是自己生命的逻辑。之所以想养蛇,不是经济考虑,而是他觉得一条蛇伴随自己出生,那是他一生的逻辑起点,他的生活也应靠着蛇而腾达。

他认为这是命之所至,所以稍一受挫,便满是怨气——这是他朋友们的一致看法。但在动物园里,他说过一句话令所有人记忆深刻。

他说,蛇是有高低之分的,那些高级的蛇趴在树枝,是昂扬顿挫的线条,一流的书法也难以企及,而低级的蛇,只是屎一样摊在地上。他是高级的,决不让自己的生命摊在地上。

关于人的可能性,众人讨论了很久,结果认为,他最大的可能就是一辈子挣二十二万,然后普普通通地衰老死去。

估计这一可能他也曾料到,以他喜爱高昂的性格,这个结局绝非他所能忍受,所以设计了自杀,他要在幸福中死去,也许除了结婚,他生命中将不再有热烈,他绝不能错过。

讨论到这,他母亲哭了,这时风景区人员通知我们,领导为让我们有充分时间考虑,已经先走了。

吃午饭时,服务员热情地说,领导吩咐,给你们多加了两个菜。此时来了一位年近六十的男子,摸着自己的秃顶说:据此分析,风景区很快会提出个赔款数额,放心,一定很低。

中年人解释,对于气势汹汹的大众,先让你们白吃白住,等气势一弱,再收拾你们。这是兵法中的消耗战,对乌合之众总是行之有效。大家都是凭着一口气来,一口气又能维持多久?

这番话征服了我们,中年人自我介绍,原来是与他父母同在云南的知青,还是知青的头。以此人与他母亲的亲密神态看,我怀疑当年与他母亲闹婚外恋的就是此人,直接造成了他父母离异和他的辍学,败坏了他全部的生活。

如果他是自杀,推就远因,此人要对他的死亡负责;但如果此人不是他母亲的情人,那么知青集体的团结就令人感动。

这位秃顶的中年人被称为“贺叔”,贺叔提出的第一个反击措施是,将尸体从殡仪馆抬到会议室,以表示决不善罢甘休——这项提议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后来贺叔又说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提议,让我们抱着他的遗像,在风景区门口哭诉,时间定在明日清晨。

下午,迎迎赶回北京家中,找到他一寸免冠照片,放大比例,配上了黑木镜框。晚上,这张遗照拿来了,这张照片在一寸时很多人见过,这就是他身份证的照片。大多数人的身份证照都劳改犯般表情呆板,而他的照片笑得自然,很有感染力。

曾有人开玩笑说,他这张照片是身份证照片中的精品,他也对此极为得意,常拿出来炫耀。但照片放大后,在一寸时看不见的皱纹一根根显现,原本生动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尖酸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照片被带到风景区门口,我们对着进出的游客哭诉时,照片上的冷笑更加明显。

大家都没有哭诉的经验,举例如下:“不好了,风景区死人啦!”“这地方能玩吗?里面全是害人精!”——喊得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但对游客有极大吸引力,算上附近山民,围观群众达三百多人。

我们后来累得坐在地上,由于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令围观群众渐渐厌烦,纷纷散去,只剩下两三个人抱着“要出大事”的希望,仍然坚持,令我们倍觉惭愧。

只有他母亲不受影响,托长音叫着:“我的儿呀——”语调始终高昂悲凉。他母亲身边坐着贺叔,不时拿出水壶喝上两口,他是我们中间唯一带水的,令人感到老谋深算。

口干舌燥时,风景区人员走到门口,说领导来了,但从你们刚才的行为看,你们已失去冷静,如果所有人一起去谈,势必七嘴八舌,不会谈出个结果,所以你们只能选一个人。

我们一致推选贺叔。贺叔临走时,他母亲叫了声:“小心!”面对这个六神无主的女人,贺叔流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然后毅然而去。我们所有人都为贺叔猛然爆发出的男性魅力所倾倒。

贺叔走后,我们回了宾馆。在等待的时间里,有几人的女友来到风景区探视,这伙人已经驻扎了五天。因为我是单人房间,有人带着女友来敲门,问能不能借半个小时?